作者:言言夫卡
她来时,东序书院便已经败落不堪,她虽然拥有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可服侍她的侍女是息夫人的人,与她传道受业的座师每旬都?要向息夫人汇报她的课业,教的内容也懒懒散散,形同虚设。那时的她,活在无尽的压抑与郁郁之中,翻过院墙去往善渊师兄的屋檐下时,才能做回片刻的,真正的自己。
饶是如今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记忆,那段时光也是仅次于她与阿娘相处时的轻松美好。
然而,然而。
这两个词或许注定与她这一生擦身而过,旋即便碎成?记忆里再难回首的浮光掠影。
如今举目四?望,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半个朋友宿绮云,还在神都?等待她的阿姐和被她留下的凝九,竟是没有人再可信。
凝辛夷牵了牵唇角,注视了面前的小?院片刻,到底没有上前推开院门。
然而她才要提步离开,脚步却倏而顿住。
万籁俱寂。
少?顷,有碎裂的声音从她的脚下响起,阵纹一圈圈荡开,杀意?弥散在天地之间,冰冷笔直地冲着她的面门而来!
上一次没能得手?,那些?杀手?居然还没有罢手?,竟是有人在此守株待兔,为她再一次设下了天罗地网的杀阵!
第162章 “善渊师兄,我的信任……
凝辛夷没有动。
她心思急转。
这一处住所并不隐蔽,她因为不学无术、骄纵跋扈而被流放到东序书院思过养性之事,在?神?都从来都是嗤笑她的谈资,并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有心人来书院中询问,只要找到年长一些的座师,都可以带路到她所住过的这一隅小院。
可也正是如此,寻常人都会觉得她理应憎恶此处,就算路过也就不会多看这里一眼,又怎么会在?这里为她设下杀阵?!
此人对她了解至深,究竟是谁才——
念头不过一个瞬息,杀意已在?咫尺。
上?一次,她在?宁院遭遇杀阵时,正是衰弱之时,不得不借三千婆娑铃中的嗔痴怒恶之气?充盈三清之气?,也正是如此,才导致她在?溯回之后?,反噬得比以往还要更?加严重,失明许久。
但这一次,她已不同往昔。
凝二十九藏在?高树之上?,冬日?枯枝败叶,身形难藏,他?小心翼翼将自?己潜在?影子之中,探出三清之气?。
无数弓箭手?隐在?小院周围的屋檐之下,只等?听他?一令,便万箭齐发。
双楠村的刺杀失败后?,他?回禀了凝玉娆,凝玉娆听完整个经过,尤其是谢晏兮舍身挡剑后?,久久不语,只是末了,让他?对谢家暗卫放出了谢尽崖还活着的消息,并让他?回来。
可是他?不甘心。
自?入凝家暗卫以来,他?虽排行二十九,境界身手?也不是最高深的,但若以杀人人数、任务成功数来说,比得过他?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否则那柄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无色剑,又怎么会在?他?手?上?。
他?还从未经受过这么大的挫折。
所以,他?还想再?试一次。
反正最终都是要栽赃给谢尽崖,刺杀一次还是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可以从杀阵中逃出一次,难道还能逃出第二次?
更?何况,他?这一次挑的,正是她最是失魂落魄至极,她从长湖中出来时,眼神?飘忽,神?色宁寂,全?然不复往日?明媚,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也多亏他?常常随侍于凝玉娆身侧,才能从凝玉娆只字片语的感慨中得知,神?都所传之事皆非事实,三小姐从来都不是会被困于一隅,心生愤懑之人。正相?反,远离了息夫人和逼仄的神?都,哪怕偏远荒芜,哪怕是出于息夫人的算计,她在?东序书院也过得很好。
她对这里,有怀念之情。
既然有情,就一定会回首。
所以在?得知凝辛夷一行人往三清观方向而来时,凝二十九便已经在?这里布下了杀阵与长弩,只等?她来。
她果然来了。
凝二十九聚目而望,轻轻抬起一只手?,于是无数精铁弓箭一并抬起,悄无声息地对准了院门口的少女。
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凝二十九的唇边浮现?了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才舒展到一半,就蓦地僵住。
因为凝立不动的少女倏而抬手?起扇。
那柄扇子他?并不陌生,那柄古怪的扇子曾经挡住过他?的无色剑,也曾扇风锐利,如刀如剑,但也不过如此。
可这一次,她才扬手?,凝二十九便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因为漫天的风都动了。
留守东序书院的院生倏而驻足,空无一人的院落檐下有风铃作响,稍远处的三清观中,闻真道君捻巫草抬眸,三清山上?,刚刚依从菩虚子道君为他?坐了简单法事的小道童回首。
九点烟错开一扇骨,凝辛夷的眼瞳中骤而有幽秘的光闪过,甚至已经不用以血开眼。
鬼咒瞳术·千嶂。
凝二十九从头到脚都有了被针扎般的恐惧,他?想要退,甚至已经折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一个瞬息,却见天地褪色,千重山嶂环绕,将他?密不透风的包围,而他?的神?魂已经被抽离出来,漂浮于群山之间,惶惶不知进退。
凝辛夷坐在?群山之巅,她姿态舒展随意,衣裙如流水繁华,那张艳如桃李春光的脸上?带着凝二十九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和似笑非笑,眼中难掩几分?戏谑和轻蔑。
那一刻,凝二十九眼瞳摇晃,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个披着一戳就破的跋扈皮囊,外强中干,依附凝府所活的凝三小姐,压根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凝二十九。”凝辛夷托腮看去:“我说这一路刺杀我的剑法怎么如此熟悉,果真是你。立神?魂誓约了吗?能说是谁派你来杀我的吗?”
所谓神?魂誓约,是世家约束暗卫杀手?的一种酷烈的手?段。立下此誓,若是有违背之处,立刻会被反噬抹杀,譬如说出背后?是谁指使,又或是其他?秘辛。
凝二十九没说话。
凝辛夷也不急,道:“不想说,就让我来猜猜看。我阿爹为人看似宽容仁和,实则最是谨慎,若是他?开口,凝大不可能让你失手?一次,还有再动手的可能。”
凝二十九眼神微顿。
凝辛夷竖起手?指:“一次,两次,三次。凝二十九,这是第三次了。凡事讲究事不过三,我就算要给我阿姐留面子,也已经足够了。你相信吗?我在这里杀了你,她不会多问一句。”
凝二十九咬牙道:“什么事不过三,前?两次你不过侥幸逃脱罢了,我倒要看看,这第三次,还有谁来替你挡剑,还有谁来帮你逃脱这天罗地网!”
他?话音落,凝辛夷的手?指已经掐在?了他?的喉咙。
饶是神?魂,凝二十九也感觉到了剧烈的痛,上?不来气?的窒息席卷了他?,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凝辛夷眼中平静的杀意,如此汹涌的怒意蔓延在?面容如此古井无波的眼底,看起来带着一股让他?心惊的疯意。
凝辛夷……是真的会杀了他?!
凝二十九神?魂震颤,终于大声叫了出来:“不是大小姐!是谢尽崖!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杀你!”
凝辛夷的手?指没有松开。
她冷冷地看着凝二十九:“声东击西,说出一个名字再?慌乱否认,掩饰最真实的目的,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我十岁就学会了,用来骗我,还是太无趣了些。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阿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像阿爹的人,她失手?一次,也绝无第二次。你以为你说完这些话,我就会真的以为你是在?替我阿姐和谢尽崖掩盖吗?”
凝二十九瞳孔骤缩。
凝辛夷的手?指慢慢缩紧,凝二十九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在?她的手?下要被一寸寸碾碎,声音破碎地喊了出来:“留着我还有用!周围我埋伏了箭阵!你留下我,我让他?们停手?!”
凝辛夷不为所动。
凝二十九想到沿途见闻,心念急转:“那些持箭侍卫不过是给凝家卖命的凡体?之人!我若死了,他?们也要跟着我一起死,你不杀他?们,他?们回到神?都,也是死路一条!”
“与虎谋皮,他?们……”凝辛夷才开口,手?指却蓦地一顿。
因为她想到了岳十安。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岳十安。
她的这一迟疑,凝二十九便知道,自?己的命到底是保住了,他?的神?魂蜷缩在?地上?颤抖,许久才从死里逃生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便听凝辛夷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我阿姐。”
凝二十九一愣。
“箭照放,这些人的命你保。”她说的言简意赅:“最后?一个问题,我阿爹一直知道谢尽崖没死,对吗?”
凝二十九下意识想要否认,但他?话到嘴边,到底道:“是。”
凝辛夷没有回答他?,她站在?那里,又像是在?山边,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神?魂归身的那一刻,凝二十九的手?向下一压,于是埋伏的五十余名弩箭手?弓弦齐松。
箭矢破空的声音连成了一道细密尖锐的线,然后?变成了凝辛夷抬眸时眼底的星芒。
她翻腕扬手?,腕间一道婆娑密纹混在?磅礴的三清之气?中,骤而震开!
漫天似乎都为她停顿了一个刹那。
站在?原地的少女衣袂飞扬,不过瞬息。
阵破,箭断。
隐藏在?不同阴影中的弩箭手?都被震飞,齐齐吐血,昏迷过去。
断箭落了一地,发出了噼里啪啦如落雨般的脆响,凝辛夷的指间却还夹着最后?一只,她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突地笑了一声。
“军中用箭。”她随手?将那只箭也扔在?了地上?,抬脚踩断,向前?走去:“我阿爹为了杀我,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可惜。”
凝二十九捂着胸口,他?神?魂才归位,就被婆娑密纹击中,张嘴就吐出了一口血,身形踉跄,蓦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却下意识问道:“可惜什么?”
“凝二十九,你瞎了吗?”凝辛夷嗤笑一声:“看不出来我是什么境界了吗?”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衣袂带过一阵轻风,风里是长湖的潮湿,是三清山凌冽的雪,是亘古的夜,唯独没有凝二十九闻习惯的,凝家人爱用的神?都白?檀木。
他?在?原地愣神?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凝辛夷方才说,是她阿爹要杀她。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此次刺杀,是他?心不甘为之,可若非凝茂宏属意,他?又怎可能越过他?调动军中弓弩?
凝二十九再?吐出一口血,眼神?颤动。
而她如今的境界……
如果他?没有眼拙,应是已经凝神?空渡。
过去他?们是不是……都太小看凝三小姐了?
*
猜到这一次刺杀是凝茂宏所为,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
她甚至不用在?千嶂世界里问凝二十九。
因为在?白?沙堤时,凝二十九的刺杀,是她与凝玉娆商量好的一场做给凝茂宏看的反目。
正如她所说,凝玉娆这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向她出手?。倘若来的依然是凝二十九,便说明,是有人在?借她的手?。
这个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