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不过三天时间,为?了尽快回到神都,她可以忍。
她先是正襟危坐,严阵以待,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戒备,但小半天过去,善渊竟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前,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有风偶尔掀起车帘时,能看到他?半个宽阔的肩头和飞扬的发,倒像是真的在认真做她的马夫驱车,满心只有赶路。
凝辛夷心底尚有狐疑,却到底稍微放松下来。
一放松,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疼。
从进入三清观见到菩虚子道?君开始,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紧绷之中,心绪大起大落不说,落入长湖底后,一夕找回了往昔的那些失落的记忆,她的脑中多了一块被填满的感觉,让她头晕目眩。更何况,她的境界更是一下子暴涨,还未稳固适应,又与凝二十九动了手。
马车的颠簸平稳且有韵律,凝辛夷不知不觉歪斜了身子,靠在矮几上,沉沉睡着了。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 平稳,善渊才侧过头,深深看了车厢中的少女一眼。
凝辛夷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甚至连梦都没有做。等到她有些恍惚地醒来时,蓦地直起身,被衾从她身上滑落,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在一张床上。
善渊坐在稍远处的窗边,支起一条腿踩在窗台,正神色不明地看着夜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转过头来,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只简单解释道?:“马饿了。”
跑了一整天,人能坚持住,马却不行?。
凝辛夷翻身而?起,想说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善渊却已经起身向外走去:“我去隔壁。”
凝辛夷的话噎住,却又想到了什么:“既然到了驿站,总能买到马了,你且歇息,我先走一步。”
善渊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只是看了眼窗外的天,在凝辛夷将要与他?错身时,轻轻让开了一点,然后才道?:“明日是朔月。”
凝辛夷的脚步猛地顿住。
门外楼下有其他?客人行?酒令的声音传来,隐隐绰绰,又有高谈论阔与大笑声,那声音穿透门板而?来,隐约几个词句落在门内两人的耳中。
“……听闻平北候班师回朝……”
“如今大徽,若轮军功,谁能及……”
“……呸!不过一个三姓家奴罢了!”
“休得胡言……圣眷正浓,不要命了你!这可是官驿!”
凝辛夷只觉得放在三千婆娑铃中的包裹滚烫,连带着铃铛都变得灼热,那血书像是真的化作了漫天的血,冲入她的脑中,让她刚刚触碰到了门的手猛地一缩。
平北二字,唯赐予平北将军何呈宣一人,如今,他?竟已经封侯。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是一个朔月之夜。
过去她一直以为?,朔月之时,月隐云遁,满目皆黑,正是天下魑魅魍魉妖祟横行?之时,她体内封印的妖尊因而?妖力暴涨,撼动封印,这才会引发她周身的三清之气紊乱,非剑匣不可压制。
可如今,记忆归位,真相?大白?,她体内没有封印,所被封印的,乃是她的记忆,而?这封印,也已经被解开。
理论上来说,她不应该再惧怕朔月,朔月之夜对她来说,理应与其他?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不敢赌。
距离神都越近,她越不敢赌。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也太过重要,至少现在,她不能出一点差池。
凝辛夷挣扎片刻,到底还是收回手,转身走了回去,沉默地重新躺下,扯好被子。
然后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善渊,逐客之意非常明显。
善渊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扯起了一抹笑意,向外走去,轻轻合上了门。
等他?到了房间里?,合拢房门的几乎同一个刹那,他?蓦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但很?快,那血上便?燃起了离火,将地面上的那一点血渍燃了个干净。
善渊面无表情地踉跄向前,直至跌坐在床,再吐了一口血。
过雁门郡的这一路,他?见苍生?,为?流民燃不灭之离火,可那些火虽然离体,但只要燃烧一刻,消耗的便?是他?的气血与生?命。火烧不息,他?便?如坠炼火地狱一日。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缓慢地倒在床上,疲惫地合上眼,手中却依然掐着一个诀,不让这样?的痛因为?结契而?枯荣转轮到凝辛夷身上分毫。
他?要想个法?子,将这婚契解了。
……
墙的另一边,已经睡了一整觉的凝辛夷毫无困意。
等到门关上,她又转了回来,沉默地盯着合拢的木门看了许久。
善渊师兄不说,她也知道?他?的用意。
此去神都,即便?两人口中一字未提,却也都知晓其中凶险,善渊师兄连满庭和元勘都没带,显然是怕这两个从小陪伴在身边的师弟们被波及。
他?藏她的马,逼迫她与他?同行?,自然也是因为?看出了她破境后境界不稳,加之朔月将近,他?……不放心她。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心里?才更痛,也更难和解。
她不能欺骗自己去否认他?的真心,也不能饶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
驿站之中,用的是蜡烛。
有细碎轻微的火声噼啪,门外的喧嚣渐低,烛光也暗淡下来,隔音并不非常好,有不知哪一间客房的客人打起了震天的呼噜,吵得人不得安宁。
凝辛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甩了一张隔音符,这才清净下来,许久,她又有些发困,慢慢阖上了眼。
可也正是这张隔音符,让她正好错过了楼下小二惊恐的一声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
等浓烟渗透楼板,凝辛夷蓦地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翻身而?起,撕掉隔音符时,驿站内外已经是一片人仰马翻,哭喊连天,混乱不堪。
凝辛夷推开门,一阵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她飞快扯了帕子在水中一捞,掩住口鼻,折身去推窗时,却骇然发现,那看起来并不多么坚固的窗子,竟然纹丝不动!
她拧眉再推,这一掌用了三清之气,却依然没有推开。
凝辛夷面色骤沉。
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巧合。
几乎是顷刻间,她已经断定,这场火八成是冲着她来的。
下一刻,她倏而?又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向着隔壁房间看去。
不对,她因为?半睡半醒和隔音符而?没有听到屋外的动静,善渊师兄呢?
她顾不得什么浓烟,眼瞳一变,穿墙而?过,便?见隔壁房间里?,善渊倒在床上,掌心衣襟都是血,唇角的血已经有些干涸,他?面色苍白?,唇却殷红,黑发披散,看起来触目惊心,宛如艳鬼。
“善渊师兄!”凝辛夷急呼道?:“善渊!阿渊!”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事态紧急,凝辛夷顾不得其他?,伸手一探,才发现善渊的体温极高。
他?身怀离火,素来体温高于?常人,可却从未高到烫手的地步!
越是紧急,凝辛夷的神色反而?镇定下来,她将那张浸湿了的帕子系在善渊口鼻上,矮身将他?搀扶起来,试图将他?拖在身上背起来。
结果万万没想到,善渊看起来腰肢劲瘦,掌心所触,却尽是结实的肌肉,重量竟是压得凝辛夷一个踉跄。
凝辛夷:“……”
险些爆一句粗口。
她叹了口气,放弃尝试,俯身在善渊耳边道?:“阿渊,是我,我要将你放在三千婆娑铃里?,若你醒来一片漆黑,不要害怕。”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下意识的音色有点太温柔了,于?是又冷冰冰地将称呼改成了“善渊师兄”,这才将传讯纸塞在他?的掌心,然后将善渊收进了三千婆娑铃里?。
然后,她提起他?的长刀背在背后,在身上系了一个紧紧的结,再拎起他?的曳影剑,走到墙边,将手贴在墙壁上。
她可以破墙而?出,逃离驿站,转瞬便?能消失在夜色之中。
可这一驿站的人呢?
若是这火真的如她所猜,是冲着她而?来,难道?要让这一驿站的人都为?她陪葬吗?
凝辛夷慢慢收回手,然后折身。
她推开房门,门外的哭喊声与塌陷断裂声骤而?喧嚣入耳。
然后,她一步踏入火海之中。
第164章 入她瞳者,生杀予夺,……
“救命——救救我?——!”
“救命啊——!”
“死……我?要死在这?里了……”
“幺儿,醒醒,醒醒!不要怕,娘在,阿娘在!”
四方都是滔天?的哭喊,木柱断裂,火烧的声音与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让哭喊都在浓烟中变得模糊。
凝辛夷弹指,以三清之气驱散身周烟气,四顾一圈,浓烟滚滚,目不能?视,但她已经凝神空渡,只要想看,自然?看得清晰。
只见驿站果真?门窗紧闭,无数住客分明已经扑到了门边,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扇分明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门,面露绝望。
有人扒在窗边,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用手边的利器一下一下凿着?木质的窗棂,试图透进来哪怕一股清风,手上的力气和动作越来越慢。
眼见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已经有人默默闭上了眼,歪斜在地,只等最后的时刻来临。
却忽而有一阵微风抚过。
火遇见风,本应更旺。可那风只是吹开了呛人的浓烟,让所有近乎窒息的人有了喘息的余地,旋即便沉沉有如实物般压在了燃起的火上!
那熊熊的火焰竟像是凝滞了一瞬。
旋即,压住人的断裂木柱被一股柔和的力抬起,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的母亲透过泪珠,看到了站在如炽红炼狱的驿站中央的少女。
她容色如皎月,站在那里时,吞吐的火舌也要向她俯首。
凝辛夷以浩瀚的三清之气压下驿站中的火,持扇拎剑而立,灵火燃扇骨,闭眼再睁。
“诸方万界,皆不困我?——开!”
刹那的寂静后,困住所有人的门窗倏而洞开!
风雪倒卷,冷冽的寒风成?了所有人生还的希望,门边的人们歪斜着?倒在门外,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眼中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惧。
凝辛夷从一片废墟中走出来,火色在她身后渐渐平息,等到大家的视线适应此刻的夜色黑暗,才有些恍惚地发现,夜色中,分明有寒芒点点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