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或许当时死的,并非只有一个二公子,兴许这凝家本?就有一位早夭的三小姐,只是太?小了,甚至还未成形就不在了,而这件事自然也是息夫人心中永远的痛。因而当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顶着三小姐这个名头天天在她面前晃时,她心里又怎么可能痛快。
凝辛夷微微勾了勾唇,又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息夫人也是一位可怜人罢了。
再转回身时,她正对?上了姬渊带了些?担忧地望过来的神色,但她既然心中对?自己的身世早有预感,如今被侧面证实?,她除了有些?疑惑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何人,心底只剩下了“果然如此”的感慨。
她的心中掠过了一抹枯发似雪的模糊身影,却又很快被她抛到脑后。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方才她与姬渊的对?话被那一箭打?断,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也断没有了再续的可能。她望向姬渊,止住了他?想说?的话,敛容屈膝,冲着他?认真行了一礼,道:“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师兄去做。”
姬渊却完全不吃她这一套,神色可以算得上冷硬:“何呈宣距离这里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要做什么,也等这件事后再说。”
“那就来不及了。”凝辛夷摇头,仔细说?了自己的计划,然后望向姬渊:“这件事只能请师兄去做,因为何呈宣不应该被我杀死,他?要死在天下人的手下。”
姬渊望着她,他?的眼神幽深,浅色的瞳似是在这一刻被夜色和情绪同时染黑,然后,他?蓦地大步走向前来,一把抓住了凝辛夷的手,举到了眼前。
“刚才你抓住我的时候,把我身上所有的伤都引到了你身上。”他?冷声道。
凝辛夷不料他?这么快就发现了:“……是。”
姬渊愠怒道:“大敌当前,你怎么敢?!”
“你这一身伤,有大半都是拜我所赐。”凝辛夷轻描淡写道:“我拜托师兄去做事,哪有还让师兄带着这一身伤的道理?就当是我提前感谢师兄为我跑这一趟。”
姬渊胸膛起伏,他?冷若冰霜地看着她。凝辛夷哪里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心底有些?拿不准地发慌。
只是不等她再开口?,却见姬渊竟然冷冰冰地抬起手,当着她的面,将方才明明已经愈合了的伤口?重新撕碎开来!
凝辛夷愕声惊呼:“你干什么?!”
血落在他?的衣袖,再滴滴答答在地上,原本?已经淡了的血腥味似乎渗进了姬渊的眼底,他?眉眼冷淡狠绝,满不在乎地看了眼自己的伤:“我不要这样的感谢。”
凝辛夷下意识问?:“那你要什么?”
姬渊盯着凝辛夷,有一个刹那,凝辛夷只觉得他?的眼神几乎凶狠,带着某种几乎想要将她拆骨入腹般的恨,恨她的轻描淡写,恨她的划清界限。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蓦地扣住她的下颚,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凝辛夷睁大眼。
姬渊的这个吻很重,侵略性极强,他?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吻得汹涌粗鲁,甚至带着一股完全不顾及后果的戾气,他?像是根本?不在乎凝辛夷会有什么反应,不在乎她会怎么想她,乐不乐意,只是在她问?他?要什么后,他?想要吻她,所以便吻了。
愕然之后,凝辛夷很快回过神来,她抬手去推搡他?,却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她抬起脚去踩他?,却被他?往怀里按得更?深,似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唇齿间有闷哼呜声,那是凝辛夷在骂他?,她手指抬了又落,三清之气在她指间聚集,只是在她发狠要给姬渊一掌之前,舌尖却蓦地一痛。
姬渊松开了她,慢慢直起腰,抬手将唇边的血迹抹去,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她的舌尖被姬渊咬破,她大惊之下自然反唇……反齿相?咬,总之最后的结果,竟是两舌俱伤,面前这人才肯松开她。
她有些?气喘地看着面前眼瞳幽深却足够明亮的人,终于还是提腕抬手,狠狠扇了过去!
“啪——”
那个巴掌非常结实?地落在了姬渊脸上,形成了一个五指分明的印记。
姬渊没有躲,硬生生接了这个巴掌,他?被打?得微微偏过了头,但他?的眉梢眼角却浮凸出了奇异的愉悦,他?转过头来,看着凝辛夷,笑了起来:“你问?我想要什么,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我想要的,是你。”
言罢,他?不等凝辛夷开口?说?什么,已经摆了摆手,看向了远方的夜空:“你等的人来了。”
她等的人来了,他?便也该走了。
所以说?完这句话,姬渊便真的转身踏入了风雪之中,不过眨眼,便已经被黑夜吞噬了身影。
凝辛夷的舌尖还在疼,她有些?愠怒地盯着姬渊的背影,唇上还有着那人辗转的触感……但风雪到底冰冷,她便是双颊再红,冷静下来也能觉察到这其中似乎透着几分古怪。
可转瞬,一道陌生却足够杀伐凄厉的气息,便已经遥遥穿透这夜,劈向了凝家别院,也止住了凝辛夷所有旁的思绪。
凝辛夷闭眼再睁,那双极黑的双瞳中,已经了无?其他?色。
一声铃响。
今夜不平妖,不戡乱,她要面对?的,是人。
所以她没有开九点烟,也没有持白骨杖,更?不至于取却邪剑,只用三千婆娑纹护身。
何呈宣从平北候府中走出来时,身着黑甲,这套黑甲伴随他?征战南北,不知多?少人的血曾溅射其上,再被擦拭干净,经年累月,血色冲天,杀气蓬勃,只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一尊魁梧如山气势如虹的真正杀神。
他?走的时候是一人一刀,等他?走到朱雀门?外,身后已经沉默地跟上来了一队与他?同样的黑甲旧部和亲卫,这样的队伍还在悄然壮大,待得他?要踏上出城的阙门?,他?身后的旧部与亲卫已经几乎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的尾巴。
何呈宣蓦地停住脚步,他?望着高高的城门?,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身后的亲卫与旧部门?整齐划一,齐齐跪地:“将军!”
何呈宣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可知若是随我踏出这城门?,是什么后果?”
为首一人铿锵有力道:“为将军,万死不辞!”
何呈宣闭了闭眼。
这些?都是愿意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怕他?何呈宣现在就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不问?缘由?,立刻拔剑,毫不犹豫地削面去死,宁可让自己变成可怖的无?面尸首,也绝不远给何呈宣惹一丝麻烦。
可倘若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还会这样追随自己吗?
何呈宣不愿意去想。
“都回去吧。”他?终是柔和了声线,道:“你们的命,当留在澜庭江边,沙场之上,最后若是被一个小姑娘给杀了,这算什么事。”
不等身后的人急切反驳,何呈宣按了按剑,漠然道:“若我一去不归,替我照顾好我府中老母稚儿。给陈氏的放妻书我已经写好了,若她要走,谁都不许拦。”
言罢,他?微微侧头,一字一句道:“谁也不许跟上来,这是军令!”
黑甲旧部和亲卫们眼眶发红,最终却只是沉沉低头,闷声嘶吼:“是!”
“今天的风,很像澜庭江边。”何呈宣唇边终于浮现了一抹笑,大步向着城外走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阙门?缓缓开启,神色骄纵目中无?人的侍女跟在马车边,与一身肃杀满面杀意的黑甲将军擦身而过。
别院中门?大开,长?驱直入而无?人,一路到了院中已经结了一层厚冰的河边,没有一丝绿意的枯枝垂柳下,才有何呈宣口?中的小姑娘坐在一张椅子上,抬眸与杀气腾腾的黑甲将军对?视。
“何大将军。”凝辛夷似是叹息:“您还是来了。”
“杀了你,我尚有一线生机。”何呈宣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如玉人儿般的少女,说?完这话,却倏而笑了一声:“说?来有趣,我还曾为我家中稚儿向蔺文兄说?过亲。”
这事儿倒是凝辛夷从不知晓的,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我如此声名狼藉,神都哪一家人对?我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我诱惑了他?们家中儿郎,害得他?们声名尽毁。大将军难道不怕?”
何呈宣神色不变:“声名算什么?我稚儿喜欢你,这一条,足矣。”
凝辛夷静静看了他?片刻,终于从椅子上起身,微微一笑:“看来大将军虽然会叛国,却也有一颗爱子之心。”
“若是他?知道今日你要杀我,或许便也不会喜欢你了。”何呈宣手中那柄寒光四射的长?剑慢慢出鞘:“这么想想,我应该将他?带来。”
“你我心知肚明将军因何而来,还是不要带公子来,免得他?看到心中敬仰的父亲,竟然是通敌叛国罪不可赦之人。”凝辛夷看着他?长?剑出鞘,有如实?质的杀气刹那间布满整座别院,却只是摇了摇头:“大将军是来杀我的,我却不会杀大将军。”
何呈宣冷笑一声,长?剑必露,将剑鞘掷去一边,身后大氅在风中漫卷一圈,也被扔去了一边,下一刻,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已经毫无?征兆地出剑!
那是饱饮过战场无?数血的剑,每一次挥动都会将敌军斩落马下的杀人之剑!
磨了一整夜的剑比平时更?雪亮,为了一线生机而挥的剑,也比平时更?多?了许多?暴戾和一往无?前,这一剑甚至没有什么太?多?的技巧,便只是力量与速度的交叠,只是一眨眼,便已经到了凝辛夷眼前!
凝辛夷可以徒手接住破空的长?箭,却绝不会选择硬撼这一剑,她侧身躲过,发梢却还是被擦身而过的剑斩落一缕。
她折身的同时,三清之气与何呈宣的气实?打?实?地对?撞,两人的心中都有了些?暗自心惊。何呈宣心道自己已经足够不轻敌,却还是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子身上,竟然已经有了如此深不见底的浩瀚三清气!
“你的武器呢?”一剑交错,何呈宣眯眼。
“我的武器是用来平妖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凝辛夷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摇了摇头。
“矫情。”何呈宣毫不留情地点评,再次举剑。
凝辛夷伸手:“将军看这垂柳的千万枯枝,像不像夜夜恸哭,盘桓在澜庭江北岸,再难归故国的左军英魂?”
剑声呼啸有如破天,她的声音却穿透所有这些?声嚣,落入何呈宣的耳中。
剑势难掩地顿挫了一个细微的瞬间。
就在这个瞬间,一根极柔弱细微的柳枝穿透了他?的层叠剑气,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然而就在何呈宣三清之气暴涨,意图护住面门?之时,那根柳条却悄然一拐,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从他?的身上一划而过。
何呈宣有些?不解地拧眉,余光扫过,却蓦地顿住。
因为那根拂柳枯枝,竟是在这样的一划之下,将他?身上的黑甲卸下来了一块,当着他?的面,掉落在了地上!
哐当——
说?不出是地面更?凉,还是铁甲更?冰,又或者说?,是已经看出了这一击绝不是巧合,进而猜到了凝辛夷意图后,何呈宣的心底更?冷。
柳枝到底脆弱,击落一块甲衣,便也已经折断。
可凝辛夷身后被风吹得轻轻摇摆的柳枝,还有千百条。
……
等到最后一块胸甲也被柳枝巧妙地挑落坠地,何呈宣的身上虽然没有一点伤,却已经伤痕累累,无?以复加。
凝辛夷有些?气喘,杀人简单,伤人更?易,但要在这样的剑风杀意中,不伤人,却极难。
但她的眼瞳却极其明亮,像是要将这不知何时才会破晓的黑夜点亮。
被剑气震断的枯枝在凝辛夷的脚边堆成了一片小山,何呈宣没有伤,倒是她的衣袖上有许多?被剑气划开的小口?子,也有血从中渗出,挽起的发也有些?微乱。
可败的人不是她。
将军被卸甲,铿然跪地,神色颓然,他?这一生哪里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可婆娑密纹卡在他?的四肢和咽喉,他?便是此刻想要自戕,也已经来不及。
“方才我便说?了,我不会杀大将军。因为该杀你的,应该是宣威北军孤魂,是因你而死的苍生百姓,是这个天下。”
*
腊月皇天。
南渡之前,在旧都之时,每年冬至日的祭天都奢靡盛大,洋洋洒洒的车架十余天前就开始从旧都长?德皇宫起驾,将祭天所用的一应物什准备齐全,而皇帝本?人也要从祭天前三日便移驾斋宫,进行斋戒。整个祭天的流程更?是繁琐隆重漫长?,一整套流程下来,不少宫中的贵人都会抱病不起。
如今百废待兴,在南渡迁都后,大朝会的第一日,徽元帝便当着百官的面说?过,祭天在心,消灾在人,此后祭天一切从简,不必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地点就定?在神都城外伽蓝河畔的永宁寺。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百官随行,车辇从清晨起便挤满了朱雀长?街,难得出现了堵车的现象。负责疏通道路的官吏从街头跑到街尾,满头大汗,一边是累的 ,一边是急的,毕竟谁先谁后,谁的马车让谁的,虽说?早有章程,可真到了实?施的时候,还是碰撞颇多?,其中弯弯绕绕的人情更?多?,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得罪人。
一想到此等事情等到黄昏将近,祭天结束,百官归来时,还要再来一次,流下来的汗里,苦涩之意顿时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