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九方辛夷却根本来不及去?看他到底死?了没?有,一手接住姬渊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手再度举剑:“退后!”
亲兵哪里见过这样几乎能揽动风云的剑和暴戾的剑气,竟是在九方辛夷的这一声?之下,硬生生向后退了三?步!
九方辛夷这才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他洒在地?上的血燃起了一片离火,火灼烧在她?的衣袖和肌肤上,她?却毫发无损。那一片漫天的箭雨落下,她?并非毫发无损,可她?的衣衫被划破,箭矢落在她?的身上,却仿佛直接穿过了她?,没?有带来任何伤痕。
这一瞬,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改了血契。”她?抱着姬渊满身是血的身体,颤抖着想要去?捂住他的伤口,可是他伤得太多,也太重了,不一会儿,便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姬渊,你疯了!连你也疯了吗?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姬渊却像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其实早就?算好了。
公羊春策府兵而起,又?有凝玉娆在宫中接应,两人?表面合作,实则相互利用,只?等最后一刻再斗个?你死?我活,看究竟谁能上位,届时恐怕半个?神都都要化?为废墟,民不聊生,若是旷日持久,被北满嗅到这个?时机发兵南下,定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唯有他可一人?燃血,将旧部和整个?两仪菩提大阵、连同神都所有横行的妖祟都焚烧殆尽,同归于尽,还这世间一个?真正的清明。
而他也早就?将这一切秘密告知了当今的太子殿下,太子清风峻节,有昭昭之明,只?等这一切都落幕,自可收拾残局,一统河山。
他在这世间已经了无牵挂,闻真道君业障已消,元勘和满庭过了年?关也就?满了十四岁,而他与?阿橘之间的血契也已经解开,所以他便是要走上这一条众叛亲离的路,也无所顾及。
他算尽了这一切,却唯独没?能算到,自己最本能的反应。
原来他看到她?身处险境时,第一反应,竟已经变成了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他为她?挡的第一剑,是为博她?信。
第二剑,是为赢她?真心。
唯独第三?剑,毫无算计,无关利益,只?剩下让他自己都惶然的本能。
他为她?挡的最后一剑,原来是刀剑相加,万箭穿身。
只?可惜这个?时候,她?已经不信他,也没?有真心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已别无所求,自然甘之若饴。
太极殿前陷入了一片血海与?火光,天地?之间在这一刻,好似只?剩下了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眸。
他慢慢抬起手,想要最后摸上她?的脸,却又?看清了自己手上染满的血,有些厌恶地?拧了拧眉,到底没?有触碰到她?,只?悬在半空,勾勒出?了她?的轮廓。
可九方辛夷却蓦地?向前倾身,将自己的脸压在了他的掌心,反手扣住他的手指,眼?中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泪水。
姬渊于是笑了起来:“阿橘,我要这人?间海晏河清,也要你见世间时,展颜顺遂。”
离火燃烧在两人?身边,姬渊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火中流逝,他看着九方辛夷,轻声?道:“我其实想过无数次,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来。可是无论怎么设想,无论怎么重来,有多少欺骗、算计和无奈,我想,我也还是会像这样爱上你。”
九方辛夷的眼?中蓦地?落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穿过风雪,落在燃烧在两人?周身的离火中,似是传来了一声?奇妙的、难以言喻的碎裂之声?。
不似玉石,不似瓷器,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这一声?碎裂后彻底静止,风也停,雪也驻,只?剩下了火光中相拥的两人?。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光影般闪烁在两人?的瞳底。
九方辛夷的眸子变得越来越亮。
某种桎梏般的封印轰然碎裂。
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她?遗忘的那些,前世的记忆。
第185章 “阿渊,你要活着看我……
太多的画面一并涌入脑海。
那是交叠的,她身为凝辛夷和九方辛夷活过的、无数次的前世?。
是的,这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重?生了。
记忆太蜂拥,她已?经分不清哪一次才是伊始。
而她也终于看清了,这一次次溯回背后的全貌。
……
命运是多么荒诞的一个循环。
时北满南下?,大?邺无力抵抗,节节败退,唯池庐九方氏誓死不退,死守边境三个月,满门殉国。从此显赫一时的池庐九方氏,就只剩下?了与方相寰云一起隐居的九方青穹一人。
昔日的成王世?子姬珩和凝茂宏乃是为了国将不国的天下?,而恳求了有能力扭转星宿、形成星命幻象的九方青穹和方相寰云钩织出昭示不详的星命,以?助自己宫变登基;又劝说昔日的宣威将军何呈宣叛变,重?新?整合组织大?邺摇摇欲坠的边防力量,硬生生阻住了北满的南下?,给满朝衣冠南渡,保存大?部?分的百姓性?命和民?生之力留够了时间。
倘若没有这一道篡改的假星命,或许苍生还在大?邺千疮百孔的江山中白骨成山,苦苦挣扎,民?不聊生。
姬睿揭竿而起,篡位而上,血洗半座长德宫,将那些弄权的奸佞与太监们杀了个干干净净,靠着龙溪凝氏的帮助,几乎在瞬息之间便掌握了彼时的京城。只可惜大?邺实?在积重?难返,大?厦将倾,即便如此,北方的战局也已?经绝难再有任何改变。
所以?姬睿无奈却果决地率满朝文?武南下?,舍弃故地,背井离乡,却也能从北满的手中保住更多愿意南下?的百姓,以?澜庭江为天堑,让内外交困的大?徽和百姓能有一个喘息之机。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姬睿、凝茂宏与九方青穹力挽苍生之狂澜的史歌。
可这样的星命,却使得还在襁褓之中的姬渊从此背负上了破军之命,离火之运,所有的业障都落于他的血肉之中,让他从此成了无父无母的弃儿。也让明贵妃从此背负了心狠手辣祸国妖妃的声名,写入史书,此生、永生再无解脱。
直至大?徽神都初建,与气势汹汹的北满隔江而治,然而妖祟冲天,民?不聊生,百废待兴,唯有两仪菩提大?阵可解此局,护佑天下?苍生,抵御北满于澜庭江北岸。
可这样的阵,需要以?血为阵眼。
唯有曾经驱鬼夜行,于人间有大?功,可镇一切邪祟与恶的方相一族的血脉,才能做这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镇压漫天妖邪,振兴人族气运。
因为只有国富民?丰,盛世?太平,世?间百姓安居乐业,六畜兴旺,人族的气运才能蒸蒸日上,得以?镇天地妖邪,捍百世?昌平。
于是方相寰云摘下?黄金傩面,放下?手中白骨杖,让九方青穹忘了自己,让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九方辛夷忘了自己,亲手将她封印在了长湖之下?,再折身入玄天白塔,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沉入菩提树中。
因为这是身为方相族人,自方相娘娘起,万世?的使命。
她们拥有这世?间最?强大?、最?百病不侵、万邪退避的体质,注定也将承担起这天下?最?沉重?的责任,舍己济世?这四个字,早已?写进她们的血脉深处。
这是她亲眼看着一寸寸建起来的,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她的葬身之地。而她亲手选择的守墓人,则是她这一生挚爱、却已?经将她彻底忘却的丈夫,九方青穹。
两仪菩提大?阵,夺尽天下?菩提之力,以?方相寰云的血肉之躯为阵眼,还要褫夺献祭意图起阵之人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凝茂宏失去了一对儿女,姬睿失去了自己已?经凝神空渡的修为,而九方青穹在失去了妻子后,连最?后的、对自己女儿的记忆也一并忘却。
世?间始见光明。
……
而那个本该被淹没在这样滚滚洪流之中、连姓名都不会被记录下?来的孩童,却因为闻真道君的一丝怜悯,背着一身离火之命,被带去了三清观中,悉心养大?。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实?在厌世?了些,嘴毒讨厌了些,却也是所有人心中三清观最?惊才绝艳修为高?绝的大?师兄。
倘若所有人都能初心不改。
倘若凝茂宏还是那个视天下?世?家为毒瘤的蔺文?,立志要将这一场天下?归一进行到底,纵六亲绝断亦不惧。
而不是开始想要维护世?家的权柄,想要在权势的洪流之中保住凝家,开始觉得人性?本恶,如果没有世?家维护世?间正道,靠凡体之人简直无稽之谈。
倘若姬睿还是那个觉得苍生何辜,悲悯天下?百姓,觉得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是为了保护弱小的成王世?子。
而不是在为了两仪菩提大阵失去了修为和力量后,开始多疑,没有安全感,喜怒无常,开始觉得天下?人均为供养皇室而生,想要以两仪菩提大阵的气运渡己身,一边削藩,削世?家力量,却又想要依靠世?家力量。
倘若九方青穹还是觉得自己可以靠手中的巫草,哪怕短命,也要为这个天下?趋利避害,找出一条康庄之路。
而不是看着昔日抱负相同的同伴已?经分道扬镳,说着要去为天下?卜一个至少不会流那么多血的未来,实?则逃避般十年未曾下?塔一步,纵血泪流尽,依然停留在原地。
——倘若他们还如少时那般,拥有拯救天下?的抱负,拥有那些天真却太过珍贵的少年义?气,以?为自己只要想,就可以?无所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付出一切。
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个命运颠沛的孩子将以?善渊的名字长大?,纵横四海,平妖戡乱,或许也会成为闻真道君那般名满天下?的捉妖师,在三清观拥有自己的道观,桃李天下?,然后也去后山挑一只猴子,一只三花懒猫,兴许还会有一只有些吵闹烦人还挑嘴的鹦鹉,来渡此生。
而沉睡于长湖之中的少女,也永远都不会睁开眼,宛若在母亲的腹中般,安静且一无所知地承受自己身为方相血,则为天下?计的命运。
可惜。
可惜人总有私欲,总会变得面目全非。
桩桩件件种种。
所以?姬渊第一次杀人后的离火才会从三清山边滚落至长湖之中,所以?沉寂于长湖之中的凝辛夷才会血脉震颤,婆娑铃响,剑匣示警,直至她从湖中醒来。
他们的命运开始了第一次的交错。
直到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再遇见那个与彼此的命运注定交缠环绕,难解难分的人。
今生今世?,前生前世?。
生生世?世?。
一如九方辛夷记忆之中的前世?。
阿姐失踪后,她被送上了去往扶风郡的马车。这一次,她是以?自己的名字嫁过去的,为了藏拙而不敢在鹿鸣山出手,还是善渊赶来救了她。所以?普一开始,便已?经与伪装成谢晏兮的善渊师兄相认。
那本是一个极好的、比这一世?要更好的开端。因为最?初的坦诚而毫无欺骗,彼此信任,他们在新?婚之夜之后,还有过一段极是甜蜜的时光。
直到她随他去往三清观,给闻真道君解开眼中业障的时候,被认出了她方相一族的身份。
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那些隐于暗处的阴谋如毒蛇般缠绕,她始知凝茂宏为了阿姐失踪的一夜白头是假,阿姐凝玉娆的失踪是假,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来到谢家,去经历这一切以?后,再去憎恶这个世?间。
她与姬渊商议好,她坐镇于谢家之中,姬渊斡旋在扶风郡之外,如之前约定好的那样佯装感情?不和,相互交恶,在无数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幕后之人浮出水面。他们没有共同经历这一世?的一切,虽然也勘破了姬睿最?后的阴谋,然而两仪菩提大?阵已?经彻底被毁,她的力量不足以?压阵,更被凝玉娆最?后的背叛与欺骗刺激,愤怒失控。
于是百鬼夜行,玄天塔塌,等到她回过神来,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切都无力回天,人族倾覆,妖族破阵而出,世?间大?乱。而这一切,也只剩下?了姬渊的帝王离火可以?终结。
那便是她梦中星野低垂的夜,火色将神都的天空染红了大?半,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天旋地转的坍塌,她有些无措地起身,与所有人一起奔逃,然后在火色的尽头看到了姬渊的身影。
那道被血染红,却依然笔直如剑的身影,他拎着曳影剑站在漫天火色中,咆哮的金龙剑影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虚弱,但他还是一人一剑,以?剑气铸墙,让漫天的妖祟在他的滔天离火之中被烧尽,让身后的苍生百姓可以?再多一点时间离开。
“阿渊。”她顿住脚步,然后开始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哭着向他跑去:“阿渊——”
姬渊让她不要回头,让她走,他的声音甚至能穿透重?重?时空,落在今生她的耳中,让她每每想到,便心颤难耐。
最?后从身后抱住他的时候,她说:“阿渊,我们失败了,我们没能做到。”
我们尽力了,却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百鬼夜行,百妖嚣闹,这一行燃尽神都的火,还是点燃了半边夜色。
他侧头过来,俯身吻住她的眉心。
那一刻,无数次前世?记忆的末端都汹涌入她脑海。
所有失败的重?点,每一世?的尽头,她最?后看到的,都是他燃血焚世?却温柔的眼睛:“没关系,至少我们都已?经尽力。大?不了,我们从头再行来过。”
她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选择在生命的末端与他结血契,将他满身的伤引到自己身上,只为他能再多坚持一瞬,为神都百姓多争取一点离开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