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但现?在?看来,怎么他甚至都没有唱过井水?
别说她了,连她阿姐凝玉娆在?平妖戡乱条件艰苦时喝过……
喝过吧?
凝辛夷突然有点不太确定。
但这并不妨碍她方才那股已经被冰冷的井水熄灭了许多的火气?,又?重新冒了上来。
她看了吹毛求疵的谢晏兮片刻,到底将尖锐的阴阳怪气?咽了回去,提醒自己要?符合凝玉娆的性子?,尽量平和地开口:“本?就?是?用来梳洗的水,入口苦涩,也是?难免的。”
结果谢晏兮反过来看向?她:“这本?就?是?村民的饮用水,为何不能?喝?”
凝辛夷:“……”
凝辛夷不想说话。
是?谁刚才怨声载道的?
许是?太累了,凝辛夷的情绪极难如此?前般藏得天衣无缝,她素来面上都挂着一抹笑,所以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变得非常明显。
谢晏兮笑了一声:“昔时我也曾随家人平妖,不仅仅是?扶风郡内,更北的北地也曾踏足。澜庭江的水我喝过,北地村落的水我也喝过,唯独今日这白沙堤的水,最是?难喝。”
凝辛夷脸上的表情逐渐松动,变成了认真听他说话。
“比我记忆中的味道还要?难喝,或许这就?是?死寂之地,连水都失去了活力。”水桶中的水被用了大半,谢晏兮也已经将他手上和脸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却还留了水珠在?眉梢睫尾,于是?这样抬眼看来时,日光打落,显得他的这一眼格外璀璀:“凝小姐莫不是?觉得我谢家都已经凋零至此?,我怎么还如此?养尊处优,不识人间疾苦?”
凝辛夷的确这样以为。
听了谢晏兮的话,才知道是?自己先入为主。
倒是?错怪了他。
但她姿容端庄,看不出半分心虚和歉意:“大公子?何以如此?作想?若是?以往,高门?世家不入世,难免会有这样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子?。可如今天下,妖鬼魍魉横行,不入世,如何救世?大义当前,释家道家皆不敢再藏拙,何况小小门?阀?”
这世上,或许也只有龙溪凝氏的凝家女,会以这样轻蔑的口气?,说出“小小门?阀”四个字来。
她语气?平静,眼中却好似染着一簇要?将世间魑魅魍魉都燃尽的火,那火从她的眼中,灼烧至谢晏兮身上,让他方才被抚平的三清之气?又?重新燃烧起来。
她抬手很随意地将脸上的水珠擦落,额发被沾湿,露出的手臂上有细碎的小伤,衣袖也被剑气?割碎,恐怕她人生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像神都的高门?贵女。
但在?她将长发挽到脑后,束起一个露出光洁额头的高马尾,再起身时,却分明像是?天光下最耀眼的存在?。
她就?这样走到谢晏兮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还有一段路才能?下山,能?坚持吗?”
路远。
走完半截山路,还有半截。
路过山腰,还要?蜿蜒向?下,直至山脚。
这段路放在?平时,凝辛夷甚至可以直接从山腰峭壁一跃而下,直至走出白沙堤去,想来也用不到一炷香时间。
自她通灵见祟以来,她已经很久不知道真正触碰不到三清之气?的凡体之人日常的艰辛了。
谢晏兮的体重当然不止他依在?她身上的这么多,他已经足够勉力,凝辛夷的额头却依然有了一层薄汗,日头愈高,深秋的午后依然炎炎,她神思难免有了一抹恍惚,下意识顺着方才的思绪,想要?去回忆什么。
直到一股钻心般的痛骤而将她惊醒,那些?她八岁之前的回忆就?像是?某种不能?被任何窥伺踏足的绝对禁区,哪怕是?她这样浅尝辄止地回忆一瞬。
“你怎么了?”谢晏兮敏锐地感觉到了身边人的不对,反手将她捞住:“你还好吗?”
方才还眉目灵动的少?女转眼间已经几乎被冷汗淹没,她迟缓地挣脱谢晏兮的手,慢慢蜷下身,似是?想将自己保护起来,却又?在?思绪混沌的边缘想起了自己身边的人。
“一下……我等一下就?好……”她埋首在?两?膝之间,一手按着欲裂的头,一手摸索着扯住他的衣摆:“老毛病而已,不必担心,我……”
她没能?说完。
那股剧痛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一层一层的心悸漫卷而上,让她难以呼吸,平素里还可以运三清之气?来纾解,然而此?时,她只能?任凭疼痛将自己裹挟。
那只攥住谢晏兮衣摆的手慢慢失力,软软坠地。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凝辛夷的手指尖燃起了一抹灵火,那火倏而将她周身裹了起来,形成了一层极薄的守护灵阵。
谢晏兮看到了那抹灵火。
他不至于觉得凝辛夷的这一抹灵火是?她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忘要?防备他。
这更像是?她常年生活于无人可信、无人能?信的环境之中,让她即便表面看起来一切无虞,却直到山穷水尽,还要?为自己存留最后的一点自保之力。
谢晏兮收剑,再将那柄无色之剑也一并挎在?了腰间,然后才将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凝辛夷扶坐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他俯身弓腰,将她背了起来。
如若不是?此?前他借过她三清之气?,此?刻她周身的气?息都还隐约有着他的气?息,这一道看似普通的守护灵阵,他也绝不敢触碰。
谢晏兮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像是?怕惊扰背后少?女。他侧头就?能?看到她些?许颤抖的睫毛,似是?坠入了什么不安的梦境。
她的长发乖顺地垂落下来,流淌在?他的臂弯。她的体重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轻一点,但饶是?如此?,这样的角度和动作,还是?让他方才被包扎好、不再渗血的伤口裂开。
他一路走,衣袖衣摆的色彩也一路逐渐变深,但在?他终于踏出白沙堤被彭侯烙下了爪印的石门?后,所有他流落在?白沙堤的血迹,却都随着他的一回眼,燃烧了起来。
灵火如跳跃的幽蓝小鱼,没过那些?血迹,然后消失不见,不留一丝痕迹。
*
凝辛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也不知道是?不是?碰见了谢玄衣的缘故,她梦见了三清观与东序书院。
那时凝玉娆天资卓越,被辟雍书院的元君灵泉子?一眼看中,收为亲传徒弟。
她那时还年幼,又?刚刚失去了所有记忆,凝茂宏后院并不如其他世家那般多阴私,然而当家主母息夫人对她肉眼可见的不喜,她又?哪有什么好日子?能?过,素来都是?阿姐凝玉娆私下偷偷忤逆自己的母亲,对她多有照拂看顾。
长姐如母,便是?凝玉娆其实也只长她两?岁,她也自然忍不住对这偌大冷清府邸中唯一对她真心相待之人极为依赖。
因而听到凝玉娆要?离开凝府去往书院时,她顿时惴惴不安起来。
那时她尚未如后来那般,学会将真正的自己潜藏起来,于是?她也哭闹着要?去书院。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童。以息夫人在?后院的本?事,足以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下去,惹不起半点风浪。
奈何这事儿,不知被谁捅到了凝茂宏那里,凝家老爷既然亲自过问了一句,这事儿,便不能?再草草了事,糊弄揭过。
息夫人第一次将凝辛夷唤至她的暖阁,她坐在?高位,看似和颜悦色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凝辛夷,告诉她,她是?凡体之人,即便去了书院,也只能?学经科。且不论女子?学经科有无用处,书院的书甚至还没有龙溪凝氏的藏书多,她可以请神都最好的女夫子?来为她授课。
凝辛夷去书院哪里是?想学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否则就?会暴露凝玉娆悄悄照拂她的事情。
她不依息夫人,干脆撩袍在?凝茂宏的书房门?口跪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坐上了去东序书院的马车。
她知道,是?阿姐替她求的情,这才让凝茂宏松了口。
启程那一日,紫葵偷偷告诉她,息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砸碎了好几只瓷瓶,还讽刺她,一个凡体之人也妄想与凝家的嫡小姐争辉,真是?不自量力,惹人发笑。
她笑得眉眼弯弯,根本?不以为意,只觉得息夫人愚昧狭隘。她何曾有过与凝玉娆争辉之心,阿姐在?她心中,本?就?是?整个神都最温柔最可爱的人,生来就?应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她怎么可能?会想要?去抢她的东西。
压根没有明白,这分明是?紫葵在?息夫人的授意下,这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注意自己身份,让她认清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而那时坐在?马车上的她满心欢喜,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的书院,和阿姐要?去的,压根不是?同一个。
随着神都南迁,原本?的五大书院如今已经凋零,只剩下了跟随神都重新落地的辟雍书院,和本?就?位于澜庭江南岸的东序书院和成均书院三所。
阿姐去的,是?在?神都之中赫赫有名,非世家子?不得进,借玄天塔之势,集中了整个大徽朝最顶尖捉妖师与座师们的辟雍书院。
她被送去的,是?如今已经居于最末流,摇摇欲坠,无人问津的东序书院。
或者说,是?她八岁那年坠入的冬日长湖的所在?地,她最恐惧的地方。
第31章
那一次的马车坐了多久,凝辛夷已经没有印象,她只记得颠簸摇晃,还?不如此刻的梦境温暖平稳,让她在许多?瞬息之中,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依然不愿醒来。
梦境变得破碎虚幻,也许是身体感受到了太过久违的温暖,让她的梦飘去了另外的画面中。
从东序学院的长湖中被捞起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极度畏寒,沐浴时要最热的水,皮肉都变得通红,她才能感觉到一点温暖。
有一次,她在浴桶中时,当时的侍女来帮她放澡豆,手?指触及水面时,被烫到?吃痛,发出?一声惊呼,让昏昏欲睡的她从梦中惊醒。
凝辛夷入睡很难,这样的假寐对她来说都是难得。只是那个时候,整个凝府上下还?没有如今这般对她的跋扈嚣张作?风退避三舍,将她的一应习性喜好都铭记于心,生怕冒犯了她什么,更?不可能有人胆敢在她入睡后,惊扰她半分。
所以倏而被吵醒,她难免心有怒意。
后来的事情她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名?吵醒了她的侍女。
所有的回忆都会让凝辛夷头痛,想?要去回忆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样。
很多?事情,她只有在梦里看见,才能想?起什么。
比如这一次,她想?起来,那一次沐浴之后不久,凝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三清观的道君菩虚子。
白发高束仙风道骨的道君踏过凝府的门槛,一路直至她的面前,不言不语,观她许久,然后对一旁神色凝重的凝茂宏道:“的确是封印松动了。”
那时的凝辛夷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对这位道君没什么兴趣,她只是在想?,这好似还?是凝茂宏第一次踏足她的这一隅偏荒院落。
她对这位父亲感觉陌生,却也到?底难掩孺慕之情,那么她这位日?理万机德高望重声名?极佳的父亲呢?
他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人生中唯一的污点的呢?
父亲或许也不像是后院那些人说的那样,连她这个所谓三小姐的院门向哪边开都不知道。
即便真的不知道,如今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的心里,除了阿姐,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她?
梦里的小小少女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知道自己在做梦的那一缕意识,却在看着梦中幼年时的自己。
*
凝辛夷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绝对的黑寂,她双手?交握,不必多?去感受什么,就已经确定,自己正平躺在熟悉的床上。
是她从神都一路带入谢府的那张床,一应床上的铺陈都是她用惯的,空气里的桂花香已经淡到?几不可闻,却依然让她轻轻皱了皱鼻子。
若不是身?上的衣服没换,被尘土沾染的感觉还?在,体内三清之气依然匮缺,她几乎要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此前在白沙堤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凝辛夷慢慢撑起身?。
她讨厌这样的黑暗,但偏偏是在这样彻底的黑中,她的感知反而最为敏锐。
所以她已经第一时间确定,这里除了她,并没有别人。
之前在白沙镜山因为绞痛而昏厥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凝辛夷抬手?,隔空将桌边的烛灯以灵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