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棋局方才开始不久,看不出白子黑子孰优孰劣。
棋桌旁的两人的目光都在棋局上,却?更?像是在透过这?一局棋,看向更?远的远方。
黑子一方的中年男人一身沉绿常服,衣摆绣了仙鹤四合云纹,留着当下时兴的短须,眉目肃正却?难掩英俊,如此在家?中与长女?对弈,本应是放松的姿态,却?依然背脊挺直,举手捻子也难掩久居人上的官威。
而他的对面,便是本应嫁去扶风郡谢家?的凝家?真?正的嫡女?,凝玉娆。
她的长相与凝辛夷并不多么相似,凝辛夷的美带着肆无忌惮的艳丽,眸光流转间,是一种带攻击性的、让人几乎不敢逼视的张扬。而凝玉娆则更?符合世间一切对高门贵女?的想象。
眉似远山,如盛着一汪清澈泉水的杏眼,唇角便是薄怒也带着三?分?笑意,肤如白瓷,唇如点绛,姿容绝世,垂眸看棋时,面容竟天然端得一脸慈悲相,端庄又温柔。
也难怪自她及笄起,每一年神都的酬神庙会都会来请她扮观音。
凝玉娆却?不喜穿观音白衣。
她喜欢一切灿烂热烈的颜色。
只是灿烂热烈实在不符合她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所?以她只在凝府中如此着红衣。
凝茂宏在朝中素有威严,百官见他无不肃容恭谨,纵使他并不以严苛闻名,反而穿出些?宽容中正温和的美名,显然也是相较于他的官威而言。
更?不必说凝府上下,谁人见到自家?老爷不天生敬重,便是息夫人,也从来是小?意侍奉。
一袭红衣的凝玉娆自然也如此。
她背脊挺直,敛息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落出一小?片阴影,遮掩住她眼底的神色。
玉质棋子与棋盘碰撞出一声?清脆,仿佛雨落有声?。
凝茂宏取茶饮了一口,看向对面的长女?:“这?几日,阿橘可与你有任何联系?”
凝玉娆低眉落子,柔声?道?:“未曾。”
她的音色并不清脆,却?如木香袅袅,沉静自若,让人闻之便不由自主想要停下手中一切的事情,侧耳倾听?。
“白沙堤那边的人呢?有回讯吗?”凝茂宏继续问道?。
凝玉娆端坐,纤细柔白的双手垂在膝上交叠:“正要与父亲禀明此事。白沙堤已经无一活口,菩提黑树湮化成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掩埋。只是……”
凝茂宏静静等凝玉娆说下去。
“只是凝二十九的剑丢了。”凝玉娆顿了顿,才继续道?。
凝茂宏去摸棋子的手这?才微微一顿:“丢了?”
凝玉娆颔首,在膝上交叠的手也微微缩紧,似是带了没有办好事情的忐忑:“的确是丢了。”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沉默。
凝茂宏不会再问一遍,他在等凝玉娆自己说原因。
交给凝二十九的任务只是不远不近地盯着白沙堤的情况,若非他一身影流术已入化境,这?任务也不必非得他去,毕竟他的那柄无色之剑实在太过珍贵,普天之下也难寻到第?二柄。
凝玉娆又缩了缩手指,才道?:“是我的错。”
她虽然看起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懊恼不安,但声?线却?依然很稳:“我令凝二十九刺杀谢晏兮,一击刺中,却?被谢晏兮留下了剑。”
凝玉娆说得言简意赅,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位父亲,向来只听?结果,不在乎过程。
但今日,她却?料错了。
因为凝茂宏今日连结果是什么,都没有过问一句。
他只道?:“既然凝二十九这?么听?你的话,以后就去你的手下,不必回来了。”
凝玉娆手指一顿,知道?这?是自己越过他向凝二十九下令,却?又造成了损失,所?以惹得他不悦。
“并非真?的想要杀了谢晏兮。”凝玉娆低声?道?:“只是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谢家?人。剑上有毒,所?以这?一剑这?是为了看他会不会死。此事是女?儿擅自出手,虽然目的达到,却?到底有所?遗落,请父亲责罚。”
凝茂宏不置可否,只垂眸落子。
落雨与落子的声?音交错,雨幕朦胧,棋局却?开始变得清晰,黑子逐渐以压倒性的优势覆盖了棋面,杀得白子片甲不留。
胜负已分?。
凝茂宏起身,接过一旁侍女?奉上的擦手巾,将手指一根根擦干净,目光未在一旁的凝玉娆身上停落片刻。
雨声?淅沥,绵绵不绝,这?场秋雨已经下了足足三?日,所?有人都知道?,这?场雨后,深秋将至,万物凋零,枯枝寒鸦,再也不复春秋盛景。
这?是徽元帝在位的第?十六个冬日,而这?个冬日,也将如之前的那些?凛冬一般,成为沉甸甸压在百官心头的灰黑云层。
大徽朝距离海晏河清,民富兵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你打算就这?样?在凝府一直躲着吗?”凝茂宏的眼中看不出喜怒,他长身而立,观雨片刻,倏而开口:“你想杀的,究竟是凝辛夷,还是谢晏兮?”
……
凝茂宏的身影消失许久,久到他身边所?有的侍从与侍女?都罗贯离开,凝玉娆才从方才双手攥紧的小?意姿势里,缓缓重新坐直了身体。
黑发垂落下来,在红衣上,显得红色更?盛,黑发更?浓。
凝玉娆垂着眼,遮住眼中所?有神色,似是凝茂宏最后的诘问和施压对她并无半分?影响,甚至没能在她心头激起什么涟漪。
她只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然后抬手,一颗一颗,丝毫不差地,将整个棋局向前归位了数十步。
轮到她落子。
这?一次,她落在了另外的位置。
白子落下,棋局顿时一变。
黑子为劣,白为上。
*
一只染了血的手落在了白细麻布上。
而凝辛夷的手刚刚从麻布上方的额头离开一寸。
肌肤没有相接。
谢晏兮不动声?色得调整自己与凝辛夷之间的距离,感受自己体内三?清之气的情况,嘴里却?在说:“不是你刚才提议要将我拖下去的吗?方才我觉得不行,这?会儿突然又觉得行了。怎么这?会儿反而是凝小?姐觉得不行了?”
凝辛夷:“……”
什么行不行的。
是这?事儿本来就不可行吧!
她本来是有别的办法的,但看谢晏兮莫名坚持的样?子,凝辛夷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一个伤重至此的病人计较。
那点儿微末的愧疚心作祟,凝辛夷思忖片刻,决定尊重和满足谢晏兮的坚持,再怎么也要想个办法,把谢晏兮拖下去。
肯定不能是她拖着他的胳膊,那未免也太不体面了一点,或许可以借助一些?工具……
她还在思考,目光遥遥落在无人村落的某处看起来还能用?的车轮上,便听?谢晏兮已经重新开了口。
“若凝小?姐实在觉得为难,”谢晏兮从善如流摘了蒙眼睛的布,露出那双潋滟桃花眼,重新向凝辛夷伸出一只手:“或许也可以像这?样?扶我一把。”
凝辛夷正在用?目光寻找合适的门板,闻言一停,看向谢晏兮。
只见方才还弱不禁风之人面带倔强,正在试图再一次撑着剑站起身来。然而他身形实在摇摇欲坠,看得人心里和他的动作一样?飘摇不定。
凝辛夷“嘶”了一声?,到底还是飞快伸手,在他重新坐在地上之前,一把将他扶住。
动作太大,伤口容易再次迸裂,且不论她方才辛辛苦苦的包扎是不是白费,主要是她觉得,若是再恶化一些?,谢晏兮恐怕今天真?的要走不出白沙堤了。
谢晏兮终于借助凝辛夷的这?一把搀扶站稳,一手撑剑,一手带了点儿力地半靠在凝辛夷的侧半边身子。他长长松了口气,再抬眼时,已经掩去了眼底些?许得逞之色,面上全是歉意。
他侧过头,轻咳两声?,苍白两颊泛起一抹潮红,尽显虚弱:“这?一程山高路远,实在是劳烦凝小?姐了。”
凝辛夷:“……?”
什么山高路远?
这?人该不会是想要她这?样?扶着他,一路走回扶风郡城吧?!
第30章
山高。
凝辛夷耐着性子?,真就?这样搀着谢晏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白沙镜山走了下来。
日上三竿,他们还未至山腰,人烟绝灭,到底还有水源。
谢晏兮嘴上不说,眼睛却落在那口井水处,意图昭然若是?。
凝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这些?世家子?弟,就?算一夕落难,三年蹉跎,到底改不了大大小小的洁癖,谢晏兮能?忍一身血污到现?在?,已是?不易,打水梳洗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诉求。
直到她发现?,这水,得她来打。
这梳洗,得她来帮忙。
谢晏兮蹲在?井边,就?差把眼巴巴写?在?脸上。
凝辛夷:“……”
她像是?什么很会伺候人的样子?吗?
凝三小姐,平生第一次,挽起袖子?,不是?为了在?神都的街上与那群世家纨绔子?弟大战互相挑衅斗殴,而是?从山野小村的古井之中,打一桶水上来。
打水这事儿算不上难。
凝辛夷洒了两?次,很快掌握好了平衡,第三次就?成功摇上来了满满一桶水。
井水很凉。
这么长时间了,凝辛夷终于埋头洗了把脸,冰冷刺骨扑面,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水就?当是?为了让自己洗这一把脸。
结果念头才落,便听谢大公子?啧啧称奇般感慨道:“这世间竟然还有这么涩,这么苦的水。”
凝辛夷:“……”
不然他还能?指望这种偏居一隅的地方有什么甘甜清冽的山涧泉水吗?
这个瞬间,她有了一种奇特?的荒谬感。
尤其在?多番验证后基本?肯定,他应当就?是?谢家大公子?谢晏兮本?人后。
自己的家族一夕覆灭,纵使学过天大的本?事,也难摧眉折腰事权贵,总要?历经一些?事情,才能?将腰杆压弯。
是?的,凝辛夷下意识以为,谢晏兮的腰杆,至少?是?弯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