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五月季
阮英立刻压下把手,推门而入。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卷纸伴着马桶新一轮的冲水声被猛地丢到她脚边。
阮英吓了一跳,很快,男人暗哑撕裂的声音卷着夜色砸过来:“什么人?滚出去!”
屋里很黑,只有临近门口的卫生间里亮着灯,阮英站在门口,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
不久前还衣冠严整到近乎一丝不苟的男人,这会儿狼狈地单膝跪在卫生间的马桶前,黑发被汗打湿贴在额头,一双狭长的眼猩红混沌,在灯光下裹着利刃一般向她望来。
黑夜中只能听到男人一声重过一声的粗喘。
阮英愣了片刻,听到一声细微的动静,像是男人又摸索到什么东西攥在了手里。
她怕对方又丢东西过来,赶忙道:
“我是阮英。”
“……大哥?你还好吗?”
空气静默片刻,男人的粗喘声小了些。从阮英的视角看去,那具劲瘦的身体依然像拉紧的弓,充满防备。
半响,男人扶着马桶,哑声道:“出去。”
“可是你……”
“我没事,出去。”
“噢。”阮英犹豫着转过身,正准备下楼找李阿姨拿药,身后突然“砰”一声——
阮英猛地回头,刚刚还在嘴硬“没事”的人,此刻已经双目紧闭晕倒在卫生间冰冷的地上。
“喝酒又淋了雨,铁人也受不住,”李阿姨叹了口气,说:“烧成这样,不知道退烧药有没有用,半夜再烧起来就危险了,我守着吧,小英,你先去睡觉。”
“不用,您不能熬夜,去休息吧,我来守。”阮英低声说。
李阿姨心脏不好,半夜被叫起来,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可是你明天还要上学,怎么……”李阿姨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为难道。
“没事,”阮英把冰毛巾搭在沈京鹤额头,“您先去睡吧。”
李阿姨心脏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她不敢再逞强,嘱咐阮英如果沈京鹤半夜烧起来记得叫她,先下楼休息了。
阮英煮了壶提神的茶,把床头灯光调到最低,搬了张椅子守在床边,翻开白天看到一半的书。
阮英不爱熬夜,看书除外。
她父亲本是晚清进士,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回国后做了北京一所大学的教务长,学生无数。
他平生最爱之事便是买书,因而阮英从小家中便藏书无数。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少能跟同龄人一起玩耍,自懂事起,记忆里大半时间都是跟着父亲窝在书房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天,最后被恼怒的母亲一起赶去吃晚饭。
想到自己的父母,阮英极少见地在看书时思维散了散。
一九三七年之后,家中财产散了大半,父亲也因此病重,不知道她离开之后,父母要怎么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刚来时曾努力在当年的报导中翻阅,试图找到一点父母的痕迹,却什么也没能找见,那一对从小将她呵护长大的夫妻,就这么被堙灭在历史的洪波中,了无痕迹。
带着她过去十九年存在过的痕迹,一起彻底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像是这具身体曾经的灵魂一样。
“走开,滚……”
黑夜中一声闷咳将阮英的神思唤回,她没听清男人在说什么,起身摸了摸对方额头,手掌盖住男人紧皱的眉心——还好,退烧了。
茶一夜凉了三回。 阮英每半小时伸手确认一下沈京鹤额头的温度,对方一夜没再烧起来,中间挣扎着喊了两次渴,阮英大方,顺着对方干涸的唇缝儿分享一点热茶。
这么熬了一夜,天快亮时,手里的书看完了,杯里的茶也饮尽了,阮英窝在椅子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是被李阿姨叫醒的,床上已经没人了,被褥整整齐齐叠放着。阮英趴在床边,身上披着件质地精良的西装。
“小英醒醒,快七点了,你熬了一晚上,今天还去学校吗?要不要帮你请假?”李阿姨轻声问。
阮英缓慢眨了眨眼,大脑还沉浸在睡意里,半响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摇摇头,“不用,我去上学。”
“好,那你洗漱完下来吃早饭,今儿做了你上次夸说好吃的枣泥酥。”
阮英慢慢点了两下头。
她缓过困劲儿,撑起身体站起来,背后的西装跟着她起身的动作滑到脚边。
她俯身捡起西装,才想起来问:“对了,沈先……大哥他什么时候走的?”
李阿姨说:“天没亮就起来了,自己打电话给司机来接的,哎哟走的时候那脸还是白的。”
“怎么没多休息一会儿?”
“我也说呢,”李阿姨是北京本地人,说话又快又直,自带节奏,“说是今天有个什么会非得他去,咱也不明白啊,烧了一晚上那人都是飘的,去了能开会嘛。”
“拦不住,我给装了点退烧药揣上了,有钱人赚起钱来真不要命。”
李阿姨说完,想起面前的阮英也算是她说的“有钱人”,有点尴尬地看了她一眼。
阮英倒没什么反应,甚至认同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西装递给松了口气的李阿姨,兀自洗漱去了。
熬了一夜,她脑袋昏沉沉的,到卫生间用凉水冲了冲脸,才勉强好一些,只有跳的比往常略快的心脏在沉默宣誓不满。
阮英反省三秒。
本来这具身体应该是很适应熬夜的,她刚来的那几天,天天半夜眼睛瞪的像铜铃,躺在床上比地里的牛还清醒;好容易经过这段时间稍微调整到她之前的作息了,又这么活生生熬了一宿。
昼夜颠倒,非健康长久之相。
重活一次,阮英惜命极了,立刻决定今晚十二点就上床就寝。
不过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打起精神,完成今天的联考。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正式大考,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摸底考试,阮英很重视。
洗漱完,阮英看看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天卷着呼啸的风,看着就冻人,她当即给自己换上一件十分厚实的针织白色毛衣。
沈京鹤前车之鉴在先,她要多穿一点,不要像沈京鹤那样为了漂亮只穿单衣,结果赶上淋雨弄病自己——她最好高考之前都不要生病。
阮英认真吃饱早餐,出门前,对着门口的穿衣镜,认真打理好自己一层叠一层的衣服。
家教使然,她习惯任何时候都保持衣物整洁体面——厚重的衣服被她精心整理,叠得板板正正,这才出门上学,奔赴考场。
*
北京城郊的环山公路上,一辆黑色宾利疾行而过。
车内,沈京鹤长腿交叠坐在后座,修长清瘦的指节微动,正垂眼翻阅手里的资料。
男人神情沉稳平静,除去依然苍白的唇色外,几乎看不出昨夜狼狈的痕迹。
坐在副驾驶的助理小吴正回头跟他汇报工作:
“昨天您离开山庄之后,山庄主的助理联系我了,说要给您寄两瓶酒。还有,说是最近跟我们为了西区那块地打擂台的那家公司,他查到了点眉目。”
“我连夜派人查了查,查到那家公司的负责人……姓沈。”
沈京鹤昨日席上喝了不少,给足了山庄主面子,就是为了这条消息。
听到这里,他终于从资料里抬头,狭长的眼眯了眯,“姓沈?”
“是。”助理微一顿,继续说:“根据查到的信息,没猜错的话,负责人应该是您二叔。”
车厢内陷入沉默,小吴忐忑地和司机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这些沈京鹤身边的人都知道,从二十四岁接过沈老爷子沈家话事人的重担开始,沈京鹤这两年几乎全年无休,无时无刻不在为沈氏奔波。
他像是变成了一个只为沈家活着的完美机器人——不需要休息,没有私人感情,几乎不存在负面情绪,一心为沈氏的生意和名声费尽心血。
沈家人暗地里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背刺沈家,显然触碰到了沈京鹤的死线。
片刻,男人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继续。”
小吴松了一口气,立刻道:
“还有先前您亲自跟进的那个项目,负责人昨晚问您要不要抽时间过去看看……基地刚好在附近,您现在要过去吗?”
沈京鹤转了两下食指上戴着的素戒,很快合上资料,“去。”
“是。”
小吴收到消息,扭头偷偷摸摸用司机裤子擦擦自己手心的汗,在对方的怒视中切换导航目的地。
车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语音导航的机械女音。
沈京鹤还在病中,坐在车里胸口发闷。他抿唇,沉默摁下车窗,扭头向外。
车驶下环山公路,窗外一闪而过几栋眼熟的建筑。
——京北附中,他高中的学校。
沈家子弟都在这读书,没记错的话,他的两个堂妹堂弟正在这读高三。
沈京鹤意味不明地垂着眼,想起今早醒来时的情景。
他头疼欲裂,烧了一夜的身体像被车轮滚过一样,没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一扭头,发现有人趴睡在自己床头。
乌发柔顺,面庞干净,神情比窗外晨光更柔和,眼底带着熬夜后突兀的乌青。
阮英。
沈京鹤敲着资料,默念这个不算熟悉的名字。
同一时间,一直默不作声、却突然私立公司与沈氏抢地的二叔,和他从来不学无术、却突然跟自己说要考北大的继女。
沈京鹤商人天性,从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巧合,和不为利使的善意。
他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关上车窗,任由汽车飞速驶过窗外的学校。
第03章
考试前的早自习,阮英坐在位置上连打三个哈欠。
同桌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凑过来小声问:“你怎么了?”
同桌叫夏延,平日里成绩在班里一直拔尖,本着互帮互助的原则,老师咬牙安排了他和阮英同座。
阮英过来这一个月,不少学习上的事儿都多亏了他帮忙。
男生凑的有点近,阮英下意识往后躲了下,小声回答:“昨天没睡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