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 第131章

作者:松雪酥 标签: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成长 日常 穿越重生

  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她一定是太想阿娘了。

  小时候,有一个与阿娘要好的嬢嬢因为嗓子坏了,便被鸨母打发去调-教小丫头们。后来她又病了,就被赶去干杂活、住下房,吃得饥一顿饱一顿。

  阿娘便日日让她去接济那位嬢嬢。她便告诉阿桃,当初鸨母发觉她阿娘有了身孕,便把给她阿娘下了重重的落胎药,吃得阿娘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没想到阿桃的命这么硬,竟然这都没打下来。她阿娘便也认为这是天命,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和阿娘同一间屋子住的嬢嬢们就一起帮她打对外糊弄,几个勾栏院的好姊妹相互扶持、隐瞒,真的让阿娘用布条勒住肚子,躲躲藏藏的,愣是瞒到快临盆才被发现。

  她月份太大了,这时候落胎容易一尸两命,鸨母不想蚀了本,便用催产药把阿桃催下来,准备她一落地就掐死的,结果她刚生下来不像皱巴巴的红猴子,反倒眉眼清秀,翘鼻子樱桃口,极像阿桃娘。

  鸨母便又动了心,收了手。

  可也没给要养孩子的阿桃娘行任何方便。

  何况催产生下来的孩子身子弱,阿桃娘连奶都还没有,阿娘那几个好姊妹便在不待客时轮流看顾她,凑钱给她买羊乳又亲自给她缝肚兜、洗尿戒子,一口米汤一口奶,几个勾栏院的妓子把她养活了。

  可惜那几个嬢嬢后来有些被赎身出去做妾,有些病殁了。勾栏院里的女子,能康健活过四十的极少,好些都是花一样的年纪便没了。阿桃娘是因为有她——有她这个不能断舍的牵挂,才忍住了千难万难熬下来,不然她也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后来,她被阿娘孤注一掷远远卖了,心里也惶然不已,她怕阿娘回去会被打死,也怕自己会被抓到,又怕离开大名府是才出火坑又入虎穴。

  虽然在勾栏里的日子很苦,可是她也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娘一天,如今日后要独自一个人了……她坐着矮子牙保的车上咬着牙不敢哭出声。

  幸好阿娘没有看走眼,矮子牙保果真是个好人,把她带到了汴京,还把她卖给了沈娘子。

  阿桃从帘子缝里出神地望着那女子,脑海中全是过去和阿娘、嬢嬢在一起的日子。

  彩波嬢嬢会给她缝布老虎,搂着她唱好听的曲子哄她睡,碧仪嬢嬢每回出去陪客唱曲,都会挑客人没怎么动过的好菜,用食盒装了带回来给她吃;她每长大一岁,阿娘和嬢嬢们都会凑钱为她裁新衣、还会偷偷收买厨役,煮添了两个蛋的汤饼给她吃。

  这样痛苦不堪的人生路,她与阿娘、嬢嬢们相依为命。

  她是因阿娘和嬢嬢们相互帮衬才活下来的。而嬢嬢们和阿娘似乎也因为她,在最肮脏悲惨的境地里有了慰藉。阿桃始终难忘,后来,彩波嬢嬢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临走前,却对阿桃说:“这辈子幸好有你,没白活一场。”

  阿桃嘴角尝到咸涩的味道,才发觉自己落下了泪,她赶忙用袖子抹去。

  外头那女子也已吃好了。

  她一直埋着头,吃得又安静又斯文,来沈记吃汤饼的食客每回都是嗦得呼噜呼噜响,这女子却无声无息,吃得很慢,好似从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每一口都细细品味。

  阿桃见她放下筷子,忙出去收碗筷,顺带收银钱:“娘子吃好了?一共二十文。”

  那女子却低头呐呐:“没带银钱。”

  阿桃惊诧道:那…那要不叫我们家伙计跟您回家取钱去?”

  那女子犹豫了会儿,幕篱下的眼眸似乎越过阿桃看向了不知何时站到了柜台边的沈渺身上,有些迟疑地看着沈渺道:“我能不能留在这儿,以工抵债?”

  阿桃眉毛一挑,面上泛起愠色,刚要张嘴,就听自家娘子的声音笑盈盈从身后传来:“行啊。”

  “什么?”阿桃吃惊地扭头看向沈渺。娘子吃错药了,这人可是吃汤饼不给钱哎!

  沈渺实在快忍不住了,笑着扬了扬下巴:“既然决定要留下,便将幕篱摘下吧,也好让我瞧瞧你。”

  这样的反常举动让阿桃心里忽然漫起一阵难以置信的悸动,她僵直地转过头来。

  那女子依言低头将幕篱摘了下来,重新抬起头时,秀气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丹凤眼都哭得红肿了,方才吃汤饼,她几乎是在吃眼泪拌汤饼,可还是一口一口吃得精光。

  那可是女儿亲手给她端来的汤饼。

  看清了女子的面目,阿桃啊地大叫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人也飞跑了过来。她紧紧地搂住了阿桃娘,嘴里还不住地哭嚷着:“娘你怎么来了,你来了不告诉我!阿娘,阿娘你好不好啊?我走了以后,荀妈妈有没有欺负你?呜呜呜——”

  她好多次梦见过阿娘,梦见她回来带着她逃跑,梦见她终于攒够了钱赶回大名府,却只能背走一块碑,好多次都是在梦里哭着就醒来了。

  如今真正的、活着的阿娘就在阿桃面前,她明明也过得很好、沈家所有人都对她好,可她还是又突然委屈了起来,酸涩翻涌直冲鼻腔。

  她问不下去,抱住亲娘嚎啕大哭。

  “我太想你了。”

  “我明明长大了,我能自己挣银钱了,我什么都学会了……”她把自己紧紧地埋进娘削瘦的颈窝里,哭得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可我还是好想你啊。”

  ***

  沈渺悄悄地走出了院子,漫步往西巷去。

  她留阿桃和她娘单独好好叙叙旧。

  老巷子清凉,隔绝了外头的溽热,沈渺踩着不算特别平整的碎石路,心里也很怅然。

  人在死亡时,听说最后失去的是听觉。她好似也是这样,那时她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意识也在渐渐模糊剥离,但她还能隐约听见父母的痛哭声,也能听见妈妈最后对她说,对不起啊菘菘,是爸妈太贪心了才留你这么久,你一定很痛苦吧?从今天以后就不会痛了,你走以后不用担心我们,下辈子,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活活的。你别怕,爸妈会一直想着你,念着你,保佑你……

  变成沈大姐儿后,她想,她要听话,在这里,也要健健康康、快快活活地生活下去。

  刚穿过来的那几日自然也没办法隔绝对家人的思念,看风会想、看云也会想,哪怕看一只圆滚滚的白茄子也会想。

  只是再怎么想念,都见不到了。

  天涯海角虽远,也远不过换了人间。

  来到这里,她便没了归途了。

  沈渺怔怔地走到了西巷,下意识的,脚步便停在九哥儿的小宅子门口。

  砚书正在门口和周大一起喂驴铲屎,见到她来,熟稔地扬起笑道:“沈娘子来了,九哥儿在里头看书呢。”

  沈渺对他笑了笑。

  走进去,院子里,秋毫勤快地在樱桃树下给谢祁刷洗书院的青衿衫子,晾衣绳上已经晒了两双鞋了。他见到沈渺也忙起身行礼:“沈娘子好,九哥儿在屋里。”

  沈渺点点头:“知道了。”

  九哥儿把这宅子的铺子改成了书房,她便沿着前廊迈过门槛,掀开帘子一瞧。

  果然,谢祁他一身月白薄透的衫子,背靠书海,坐在竹摇椅上,手里握着半卷书在看,摇椅轻轻晃着,他浑身都透着清闲自在。

  沈渺一看他这样子,便禁不住微笑起来。

  夏日成片的阳光落在地上像反光的碎镜片似的,他坐在碎金里看书,那么好。

  察觉到有人在门口,谢祁似乎原本以为是砚书或是秋毫,便只是抬了抬眼,一看清是沈渺,立刻便坐了起来,掩饰不住地惊喜:“阿渺,你怎么过来了?铺子不忙么?”

  沈渺笑意清浅地摇摇头。

  他却立刻便蹙起了眉头:“阿渺?你……怎么了?”

  沈渺又摇摇头。顿了顿,她忽而默默走上前,张开手臂拥住了他。

  半晌,便有两只手臂坚定地回抱住了她,将她往怀里带得更加紧密了。沈渺不想说话,谢祁也没有多问,只是这样安静地抱着她。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他仍旧能感同身受一般,不住地用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和背脊,像在安慰一个委屈的孩子。

  令人呼吸都宁静起来的雪松味道将她包裹着,沈渺也惬意地闭上了眼。

  没想到的是,从不午睡的沈渺竟然就这样被他抱着睡着了。等她醒来时,满屋子都被夕阳照成暖黄色了,她像一只猫似的蜷趴在谢祁的怀里。

  她自己都吃惊,她竟然能黑甜无梦地睡了那么久。这竹摇椅承载着他们两人,还在轻微地摇晃着。

  谢祁也睡着了,却没有松开抱住她的手臂。

  她望着谢祁闭目沉睡的样子,望着他的鼻梁一侧落下淡淡的投影。

  这一刻,她的内心极其平静。

  她重新又将脸靠向了谢祁的胸膛,闭上眼。

  ***

  天色渐暗,重新回到沈家小院的沈渺,就跟充饱了电似的,大步流星、精神抖擞。

  雷霆守在门口舔了舔她的手,麒麟被湘姐儿抱着梳毛,陈汌在给十一郎、十二娘棚里的换干草。

  唐二和福兴等人都已经把鸡肉切块、丝瓜刨皮、苋菜洗净了,连松花蛋都剥了壳,就等她来大展身手了。

  院子里没见阿桃和阿桃娘,唐二说她自打亲娘回来了,便叽叽喳喳没停过嘴,先把沈家院子逛了一圈,把家里的人狗猫驴牛都认了一圈,连不在家里的追风都介绍了。

  如今领着她娘出去逛汴京城了。

  照这样下去,估摸着亢奋的阿桃晚上睡觉也能搂着她娘能一口气说到天亮都不带歇的。

  沈渺笑着摇头,赶忙撸着袖子开始做今儿的晚食。

  阿桃娘刚来,正好做几道大菜欢迎她。

  除了大盘鸡、咸蛋丝瓜汤、上汤红苋菜,再把烤鱼、麻辣蝲蛄都做一份出来大家一起吃。

  这样晚上就足够丰盛了。

  烤鱼和蝲蛄事先就备好配菜、有底料了,等会做起来很快,便先做大盘鸡。

  大盘鸡用肉质紧实的土公鸡是最好的,剁成块后,便开始准备其他配菜,虽没有土豆和洋葱,但大宋有一种叫楼葱的食物,长得有点像顶球洋葱的变种,味道也挺像的,是洋葱的最佳替代。

  大盘鸡里的土豆便只能用山药来替代了,虽然两者毫不相像。

  沈渺先将山药切成滚刀块,放进清水里洗去表面的粘液,就开始挑茱萸辣酱,再备上葱姜蒜,切好码齐。便起锅烧油,做大盘鸡油不能省,多一点油鸡肉炒起来好吃。

  把鸡肉炒到表皮微微焦黄、肉变色,鸡肉的香味也出来了,就可以加上大料、她的独家自制豆瓣酱一起炒出红亮的油来,再把山药沥干水分和楼葱也放进去一起炒。

  让每一块山药都裹上酱汁,就可以加上沸水,盖上锅盖小火慢炖了。

  炖鸡的空隙,顺带把丝瓜也做了。

  青皮削净、切滚刀块,七月的丝瓜真是嫩得下刀都能出水。用砂锅热油,蒜瓣拍碎爆香,咸蛋黄用勺子碾碎,沙沙地煸出油来。接着下丝瓜,只听“滋啦”一声,锅里便白气腾起,咸蛋黄的香气就裹着丝瓜的清气往鼻子里钻。

  不用多翻动,略焖半刻,等丝瓜软塌塌地伏在砂锅里,碎蛋黄已经熬成了沙裹在丝瓜上,再加一点点水,不要多,能咕嘟出浓郁的汤来就行,最后撒上盐和枸杞子,便成了。

  舀一勺送进嘴,咸鲜里透着清甜,舌尖一抿就化了,夏天吃起来清爽又鲜嫩。

  至于苋菜,要挑红梗的,当日从地里掐回来,苋菜新鲜是最重要的。

  之后皮蛋切月牙瓣,墨玉似的凝着松花纹,青黑的蛋清裹着溏心,这样的是最好的皮蛋。

  铁锅烧热了,用油滑锅,蒜片炝得焦香,先把皮蛋倒进去炒出香气,加入开水,很快汤便会煮得奶白,加盐和虾米干,调好了汤底,才把苋菜倒下去,苋菜要嫩久不必久煮,煮着红苋菜变软渗出胭脂红的菜汁来了,这就好了。

  盛在白瓷盘里,绛紫色的汤里,有青有黑有红,颜色丰富还很香。夹一筷子,苋菜嫩得在齿间打转,皮蛋的醇厚里带着草木清气,末了还有点儿回甘,汤鲜味美,用带着皮蛋香味的苋菜汤浇饭吃,还能收获一碗香喷喷的粉色米饭。

  菜一道道出锅,沈渺便让唐二出门去找阿桃母女两个,又使人去叫谢祁和砚书。

  院子里摆上大桌,点上烤鱼炉子,放上一大盆红亮冒尖的麻辣蝲蛄,再端来一大盆炖得浓香的大盘鸡,一桌都满满当当了。

  湘姐儿已经拉着陈汌摆好了碗筷,端坐就位,沈渺把苋菜和丝瓜也放好,天色正好全黑下来。

  灯笼在晚风中摇晃,有余挑完水回来,谢祁和砚书先踩着一地暖黄进来,接着福兴也从顾家买了酒回来,最后是唐二气喘吁吁地拉着都哭成了俩核桃眼的阿桃母女进来。

  雷霆和麒麟围到桌角边,被香气吸引,蠢蠢欲动地扒拉着人的裤脚讨食吃。

  院子里很快便谈笑热闹了起来。

  沈渺就这样看着大伙儿陆续进来,抬着酒捧着食,他们把院子填满,也好似把她的心渐渐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