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 第20章

作者:松雪酥 标签: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成长 日常 穿越重生

  他披上一件白绫衫子信步走到廊下,举目望去。

  远处, 母亲已命仆人将芦棚四周围上雨布,又烧了好大一锅姜丝蜜茶,供那坐在芦棚里念经的和尚吃用, 经声隔着雨声, 檀香沾了凡尘,竟显般缥缈而有仙气了起来。

  近处,他院子里专司洒扫的粗使仆从们, 也披上了蓑衣斗笠,换了木屐,正手持长长的竹钩,一下一下,努力清扫那被落叶堵塞而满溢出来的廊下雨渠。

  谢祁拢了拢衣襟,忽而想起了沈娘子。

  昨儿她跟着门子出去时,谢祁便站在石亭里,默默地目送她远去。等出了谢家的门,她那削瘦的肩头便要挑起扁担,身后还跟着她两个弟妹,他们便要这般全凭借双腿,一路走回金梁桥。

  今儿又下了雨,来路泥泞,只怕更难走了。

  谢氏几乎历代都出大儒,是文风极为鼎盛的家族,甚至还留有魏晋遗风,喜好清谈与佛事。谢祁十岁上下便跟着谢家几个学痴叔父外出,去游历天下风光;去学天下的学问;去悟世上的道理。因此他年纪不大,却见过不少人世间的疾苦,既没有那些士族子弟高高在上、不辨五谷的毛病。也更比别旁人能体谅那种为一餐一饭而奔波的辛劳。

  虽说因他自小霉运缠身,极容易将好好的旅途变成亡命天涯的生死历险,每一回出远门都为谢家几个叔父平添了许多意料不到的考验与坎坷。但谢祁身上也有母亲郗氏的豁达乐观,寻常人家的母亲若是知晓小儿屡经艰险,只怕早已拘着不许出门了。

  唯独母亲郗氏坐在烛火下缝制衣物,低头笑道:“九哥儿别怕,你虽然回回都逢凶,但不也回回都化吉了?这些奇险旁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独独你有呢。何况,人生哪有十全人呐?憾事八-九才是寻常。人生在世,自然人人都期望事事顺意,但若是不如意,难不成便不活了么?千万不要因此而颓唐,阿娘始终相信,福祸相依。你只要但行好事、问心无愧,总有一日也会交上好运,顺顺遂遂的。”

  谢祁想到此,也不免一笑。

  是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论结果,只求无愧便是了。

  于是他出声将玩得一身雨水的砚书叫来,细细嘱咐:“你去寻管车马的周大,不必理会三婶母人手不足的话,只管让他们将我的车匀出一辆来,再命周大算着时辰驾车去接沈娘子。咱们家虽花费银钱请她来烤制素点,却也不要叫人家挑着重担还一路冒雨而来。为祖父办法事本是祈愿积福之事,只愿人人都能沾了这缘法而平安才是,怎好为此反倒让旁人添了烦难。”

  砚书点头称喏,取了伞撒腿就跑。

  跑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转到自个住的廊房里,取了自个的蓑衣,又与同住的秋毫借了大一些的蓑衣来,一并拿着交给了在马厩给马儿梳毛的周大,还细细嘱咐了好一番。

  谢祁则回转屋内与自个下了会儿棋,不一会儿,砚书又回来了,他将伞放在门边,手里还捏着把从周大那儿顺来的炒豆子吃着:“九哥儿,都安顿好了。”

  他点点头,便也没再放心上。

  之后父亲遣人来,说让他到前厅见客,谢祁便无奈地起身去了。

  父亲什么都好,唯独有些爱慕虚荣。

  砚书又去取了大伞来,出门时还嘀咕道:“定是那些人客套夸奖,又把郎君哄得找不着北了。”

  谢祁淡淡瞥他一眼,砚书便嘿笑着举手在自己嘴上一捏,闭上了。

  但也只是闭上了一小会儿,刚走进雨里没两步,雨声击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砚书又忍不住与谢祁说听来的笑话:“九哥儿,听闻前些时候,咱们还未从陈州归来,又有客提出要见郎君膝下‘麒麟儿’,郎君无法,只好将三哥儿叫了来。谁知三哥儿前一夜在青楼妓馆喝了一夜酒,被仆从急哄哄拽起来,歪歪斜斜刚到客人面前,正要开口见礼,一张嘴便淋淋漓漓呕了人家一身……”

  谢祁动了动唇,联想到那场景,似乎都能浮现出父亲那胡子炸起、惊惶无比的脸来。

  “郎君……郎君都吓得跳到桌案上去了!”砚书止不住想笑。那日谢父为了见客特意穿了件刚裁好的云纱圆领大袖衫,那衣裳上翩然的云鹤是请了两个绣娘绣了大半个月才得的,他见儿子忽然呕了一地,头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去解救来客,竟是护着衣裳,下意识便蹿上了桌。

  谢祁哭笑不得地摇头:“怨不得回来时,便听说阿兄被关在院里不许出去呢,原是为了这个受罚。”

  “这哪里困得住三哥儿,隔日便翻墙出去了。”砚书耸耸肩,想起那天的饼,怀念得又吃了一大口炒豆子,“不然怎会凑巧买了沈娘子的饼送来?”

  “一会儿进了外院,可不许再吃了,别叫隔房的瞧见了,回头又去与母亲告状训斥你。”两人说着说着便要迈过内苑二门了,谢祁不由嘱咐道。

  砚书忙把手里的炒豆子全倒进嘴里。

  虽说谢家祖父去了,但太婆还在,宋朝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规矩,因此谢家也一直是堂兄弟三房人聚居,小辈也都从示字辈,因此谢祁虽被人唤作“九哥儿”,其实仅有一个不正经的同胞哥哥——在家族中行三的谢祒。

  这一大家子,人多了,自然也有些小磕绊。

  其他房的两个堂兄年岁较大,有的还出馆去外地做了官,当然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但好歹也是官,外头便有些不好听的话,便说怎么看都比大房两个孩子出息,因此三房的婶母才会总想夺母亲管家的权,也是因此父亲总想以他扬名、铺垫些官场人脉,只等他日后科举高中,名利双收。

  也好为大房争一口气。

  “说起来又有两日未见阿兄了。”谢祁想了想,谢祒先前说要去什么珠帘巷,估计又去哪个相好的花魁屋子里睡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他总是这样醉了睡,醒了又起来喝,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缸里,有时好几日都不会回家。

  母亲不管他,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只说:“让他喝,喝死了了当。”

  再叹了口气,谢祁心想,阿兄这样放浪形骸下去,等他回来只怕又要挨父亲打了。

  转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前厅,已隐隐能听见人抑扬顿挫地谈论诗词歌赋,谢祁又又暗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脚步,等砚书收了伞跟上,便认命地走进去当父亲对外炫耀的吉祥物。

  雨势越发厉害,檐下滴落的雨水已经连成了帘幕,不仅谢家沉浸在水濛濛的大雨中,整个汴京都因大雨而寂寥,路上不少人慌忙收摊,金梁桥下的汴水也涨了不少,杨柳东巷窄小的巷子里已经泥泞不堪,积起了不少水洼。

  今儿一大早。沈渺听见雨声便也吓得连忙起来了,掀开被子便冲去灶房,谁知找油布没找着,慌张地到院子里一看——才发现济哥儿早起来了,他正站在漏雨的廊子下轻声背书。

  转开视线一望,墙根下那还没完全晒干的土窑已经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上头还压了不少岁瓦片,防着被风吹开。

  连院子里的小鸡也被他抓了进来,用不知哪儿翻出来的旧竹篾罩子罩在淋不到雨的角落里,现在三只小鸡正挤在里头,一边吱吱乱叫,一边低头梳理绒毛。

  沈渺一下靠在门边,松了口气。

  沈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沈渺,她外衣都没来得及穿,长发披散着,也笑了:“阿姊,你快回去披件衣裳吧,今儿下雨了,这天冷多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没听见。”

  “寅时便起了。”

  沈渺这才发现,原来已是辰时了。

  这下雨了天色昏暗,李婶娘的大公鸡也没叫,害得她一觉睡过了头。不过这雨下得这样大,出门赶早市也成了泡影,炭火只怕都点不着,正好歇一日吧。

  于是松了心神,慢悠悠地洗漱穿衣,打着哈欠进了灶房里做早食。昨个谢家那九哥儿硬是塞了不少吃食给她带回去。有一根羊腿、两袋细面、一篮子鸡蛋、好几样蔬菜瓜果,还让方掌勺特意给她拿了一团已经揉好、醒发好的面团,极体贴地道:“天晚了,你们回去再做晚食不免辛劳,不如拿一些下锅便能吃用的回去最是便宜。”

  怕沈渺不收,又说:“这也是九哥儿的意思。”

  于是昨晚沈渺三人吃了极丰盛温暖的一顿晚食,她将羊腿肉片成了纸片薄,羊骨便用来熬煮汤底,揉好的面直接用刀削入沸水中……一碗汤浓味美的羊肉刀削面,把沈渺一整日的疲惫都洗净了。

  湘姐儿与济哥儿自打爹娘去世后,也好久没吃这样多的羊肉了。

  沈渺来到这世道,也从没有处理过这样好的羊肉。

  她这样的老厨子,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这羊腿新不新鲜了,何况这肉色不必打灯,都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粉红色,给人一种这羊生前也十分活泼好动、充满活力的感觉。切开之后,里头白色脂肪均匀分布,又增添了几分丰腴之感。

  羊腿就是要这样,脂肪若是发黄了,有可能是吃的饲料不好,也有可能是放置时间太长氧化了,这样的羊肉一般都比较腥膻。尤其脂肪层太厚太多的,也会格外油腻。而脂肪太少,吃起来又柴了。

  这样肥瘦相间的羊腿便刚刚好。

  沈渺好似抚摸着美人的长腿一般搓洗羊腿,一边咽口水。

  而且方厨子塞给她的那羊腿显然是羊前腿,羊这种动物,前腿比后腿活动更少一些,肉质较肥,筋膜却比较少,吃起来口感柔嫩多汁,最适合涮锅,快进快出,最鲜嫩。若是羊后腿,瘦肉多、筋膜也多,便比较适合用来炖煮、红烧或是卤制了。

  因此沈渺煮面的时候,便选择将羊腿肉片下来,在羊骨汤里一烫便熟了,这样不仅能吃到羊肉那醇香的原汁原味,口感也是又嫩又滑。

  她刀工好,能片到羊腿肉薄得透光,吃进嘴里,嫩得好似不用咀嚼便化开了。

  而且沈渺削的面中厚边薄、棱锋分明、每一片都是完美的柳叶状。入锅煮后,爽滑劲道,口感绝佳。只用加一点葱花与姜便十分美味,连大料都不需要,没有一丝腥膻。

  尤其熬煮出来的羊骨清汤,满屋飘香,闻一闻都令人垂涎欲滴。

  面、肉、汤三者融合,姐弟三人围坐在灶房的小方桌上,炉火温暖昏黄,一人面前都隔着一大碗,羊肉铺满了碗面,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三人后来把汤都喝光了,齐齐撂下碗,又齐齐打了个嗝。

  沈济很久没有吃得那么撑了,扭头看了眼湘姐儿,这孩子吃得额头都冒了汗,两个脸蛋都红扑扑的。她还低下头,用小胖手拍了拍自个鼓起来的肚子,惊讶地说:“阿姊,你看我变成像个呱呱肚子了!”

  把沈渺逗得直笑。

  姐弟三人吃得肚圆,后来还在椅子上摊了好一会儿,回味悠长。

  最后是沈济先起来,把碗筷都收起来,打了水来洗。

  沈渺便带着湘姐儿在院子里绕圈消食。

  养的那三只小鸡已经养熟了,见到人非但不跑,还会以为有吃的而跟上来,因此沈济在灶房里刷着碗,转头往院子里看去,便能看见阿姊在前、湘姐儿在后,两人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扑腾着翅膀的小鸡,两人三鸡,一块儿遛弯。

  父母骤亡,紧接着便是三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将沈济变成了一个不怎么爱笑、戒心重的孩子。但此刻,他自个都没发觉,他望着阿姊与妹妹,使劲刷着碗,连眼底都是笑。

  这个家,似乎在阿姊回来的那一日,便真的成了家。

  如今他偶尔做梦,梦里没有了父母那两具黑沉沉的棺材以及灵堂里不断旋转飘飞的纸灰,也没有了在大伯家日日天不亮便起来做活的、幽深漆黑的天。

  他的梦里终于又有了声色,有了稚嫩的鸡鸣、有了野花清淡的颜色、有了湘姐儿的笑声,也有了阿姊清晨起来揉面做菜的背影。

  还有……他也尝过了面疙瘩羹的暖、黑米山药馒头的饱、菠菜角子的嫩、“全家福”烙饼的香、酥皮蜜豆馒头的甜、羊肉刀削汤饼的鲜……从此衣食温饱自兹始。

  真是……太好了。

  他低下头,掩饰渐渐发热的眼角。

  沈渺他们关起门来吃得香,却不知香味四溢,巷子里又狭小,肉香早飘得到处都是了,顾婶娘昨个还在学做沈渺上回送来的白菘鸡蛋饺子,正笨手笨脚地忙活儿,就被猛地香了一个跟头。

  她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还使劲闻了闻。

  正好顾屠苏的爹在家,他原本挥汗如雨地在院子里擦拭每一口酒缸,闻到这样浓郁鲜香的羊肉味儿,也不禁仰起头来,狠狠地嗅了一口:“真香啊,没闻见其他香料味儿,这定是上好的羊肉。”

  顾叔是酿酒的老师傅,鼻子很灵。哪怕隔着两道院墙他都已经闻出来了。这一锅羊汤如此鲜美,关键便在于这肉好,因此满满的肉香没有被其他香料掩盖,更显得醇厚。

  他有些馋了,伸长脖子一看,灶房里的条案上,是他婆娘包的、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素馅包子,又失望地缩回脖子。

  李婶娘也开了门,东瞅瞅西闻闻,最终目光定在了沈家那新打好的木门上。

  这沈家大姐儿倒是个闲不住的,前些日不知道又从哪里拖来两张被火熏得黑漆漆的瘸腿条凳,用石块垫在瘸腿上,便搁在门口做了个地台。用破陶碗、陶罐种了些不知名的野花,还在陶盆边上摆了个木板,贴了红纸,在上头写了两行字,李婶娘是让李狗儿去看了回来念给她听才知道,上头写的是:“春祺夏安,秋绥冬禧”,连门边的墙上也钉了块小小的方形木板,在上头写了个“沈”字。

  夜里,灯笼投下昏黄灯火,照在那小小花瓣与墨迹上,倒也有些温馨又古朴的意味。

  最紧要的是,那字端端正正,笔锋浑厚有力,让李婶娘面色更加不好——沈家唯有济哥儿会写字,可她不知道被赶出私塾的济哥儿这字竟然写得这样好,比她引以为傲的李狗儿好多了。

  但她家狗儿也不差,李婶娘在心里重重点头。

  风中羊肉的香味又好似更浓郁了几分,李婶娘再看了眼沈家的门,撇撇嘴,缩回身子关了门。

  这沈家竟然还熬起了羊汤?这么大手笔?羊肉可不便宜呢……李婶娘咽了咽唾沫,心里又想,才摆了没几日的小摊儿便这样铺张浪费,都买起羊肉来了,这样大吃大嚼,挣多少银子也不够使啊!沈大姐还是年轻,不知柴米油盐难挣,不会过日子。

  沈渺不知晓小巷里的议论,即便知晓也不耽搁她吃肉。

  这肉这样好,不趁新鲜吃了,岂不浪费?沈渺是最不喜欢浪费食物的。

  况且不知是不是吃了羊肉,她一晚上都觉得肚子里暖和,手脚也热热的,睡得格外舒服。

  这或许也是今儿睡过头的原因吧。

  豆大的雨点儿接连落下,过了午时这雨不仅没有停歇,还愈发大了。沈渺坐在灶房里做今儿要送去谢家的红豆排包,看着檐下好似挂上了水帘似的,便开始发愁。

  这雨不停,她只能先出门花钱雇辆带篷子的驴车了,不然走过去必然全湿透了。

  她倒是不打紧,做好的面包生胚可不能淋雨。

  还是加紧做好吧,她怀着一丝希望,说不定一会儿雨便停了。

  结果事与愿违,沈渺做好了今儿的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这雨非但没停,还刮起了风,这下风大雨斜,外头便也显得万木飘摇、枝叶瑟瑟。她忙擎着伞出门看了看,街巷皆成泽国,连人影都没了,都不知上哪儿雇车。

  这下怎么办才好?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刚要关上门,就见顾家后门开着,顾屠苏穿着蓑衣,正冒雨推了车将酒缸都搬进屋子里去。他瞥见沈渺,便扶起斗笠,露出一张晒得脖子都有些分层的黑脸,停下来问:“大姐儿?怎么了?”

  “没事儿,我看看雨。”

  沈渺笑了笑,她原本也想到了顾家有车,但土车子在这样大的雨里,也不比挑扁担有用,容易陷进泥里,若是陷了车翻了更遭了,且人穿上蓑衣推着车走也能淋得湿透。因此她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冒雨去车马行租一辆篷车。虽说贵了一些,但至少不会那么狼狈,带着济哥儿和湘姐儿也安全些。

  顾屠苏却看出她有些烦难,径直走了出来,黑漆漆的脸上透着认真,望着她说:“若要我帮衬,你尽管开口。这几日你出摊儿,怎么也不来寻我搭把手?”

  沈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外头竟响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车轮辘辘溅起雨水,一辆簇新的桐油马车劈开滂沱的雨幕,枣红马儿喷着鼻气,顷刻间便停在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