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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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起了风,百里归月身裹宽大的斗篷,感受着东风拂过脸颊的茸痒。
“革世俗心,改百年法,开万古流。”她闭着眼轻声说。
这才是她要辅佐的主公。
“大哥,”脸色孱白的女子睁眼转头,朝身后一直默默看着她担心她受寒的封如敕歉意一笑,“请送我入京吧。”
封如敕的方脸上愕然若失,“不是说好……五、六月再上京也不迟吗?”
“女君需要有人帮她。”百里归月摊开掌心,接住不知何处飘来的蒲公英蕊。她听不到今年浮玉山的春雷声了,好在还可以去看一看秦淮河的万顷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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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长干里的一户民宅内,桃树皆枯。
无人管顾的野草蹿长到书房的窗沿下,楚清鸢右手死死握着毛笔,在临窗的剥漆几案上吃力地写着字。
热了饭菜进来的仆翁,看见从郎君额头不断滴落的汗珠,老眼油然一湿,哽着声劝:“郎君,您歇一歇吧……”
失控的笔锋猝然在纸上划下一道墨痕,楚清鸢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痛苦地闭上眼。
不成……还是不成。昔日他那一手连郡学先生都称赞不绝的书法,练不回来了。
俄顷,男人被汗水蛰开眼睛,平静地将笔从骨头生疼的右臂换到左手,抚落那页废纸,从头练起。
“郎君……”仆翁不忍看他如此自苦,放下托盘心疼道,“您说你这手……是乌衣巷谢家的公子打坏的,那恶霸把郎君害成这样,咱们、咱们就不告了吗?”
楚清鸢俯低的脸面透出冷峻,笔下未停,“跪在强权门下状告另一强权,在这个世道行不通的。总有一天……”
仆翁没等到总有一天怎样,他看着郎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郎君不在这半年……说是被一位贵人接去休养了。老奴有些糊涂,那贵人既然帮郎君养伤,为何又关着郎君不让您回来?那位贵人,能不能帮郎君讨回公道呢?”
只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楚清鸢死井般的眼里才会迸发出冶亮的光芒。
“她?”楚清鸢分不清心里是一头雾水的怨恨多一些,还是不切实际的期待多一些。他至今不明,那名风姿高彻的贵女为何对他如逗猫犬。“她,定然有她的道理。”
楚清鸢握紧自己残废的右手,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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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奚握了握自己的左手,感觉牵扯到肩膀的肌肉有些疼痛了,便松开手。
回想刚习武时,他为了保右手的朱砂痣不受兵械磨砺,便和祖遂嘴硬说惯用左手。他性子拧,后来真就咬着牙偏重左手使枪练拳,也真叫他练成了。如今暂时无法动刀动枪,幸好不耽误写字。
——就算伤的是右边又怎么样,胤奚手里握着笔,不知想起什么,粉白的唇平抿成一条线。
纵使从头来过,他会比任何人差吗?
下朝回来的谢澜安一进东屋,入眼的便是一个脸色严肃的小郎君,两条腿一屈一箕地坐在小案后写着什么。
胤奚也古怪,写字不在外堂书案,却在日影朦胧的卧室里。谢澜经过帘钩拢起的帷幔,如入自家内室,口中半含揶揄:“又不好好养好,偷偷用功呢。”
胤奚不娇惯自己,白天不愿躺在床上静养,闲着不是翻书就是动墨。谢澜安说过他一回,被胤奚三混两混地给岔了过去。
她走近案边,胤奚也抬起头看她。
见女郎神采清爽,便知今日的这场舌战群雄是胜了。
“没偷偷,等女郎回来呢。”
谢澜安垂眼随意扫了眼书案,忽然心中一动。
胤奚掌缘压着的策文她不意外,在外这半年,她时常出一些题目给胤奚命他作文,等他写完再批评圈点,令他重新修改,总结不足。让谢澜安意外的是,那策文边上有一张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上头一行是“楚堂”,下面写着“百里。”
若然开科顺利,男女同试,此二人必定榜上有名。
可谢澜安习惯事以密成,今日之前,她从未向胤奚提及女子科考的筹谋。
而她才从宫里回来,朝服都没换,朝堂上的议论更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出来。
谢澜安俯下身子,对上那双弧廓漂亮的桃花眼,莫可名状地弯了弯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胤奚没起身,就那么仰着头,笔管在修长的指间淡然转个圈,像只矜贵的小狐狸。
“我知道女郎要推行寒人策举,”他轻声回答,“然而仅是男子入试,不够,也不足以逞女郎之志,伸女郎之气。衰奴挽郎出身,推己及人,尚且希望有朝一日凭我的作为,令天下人对挽郎一行破除忌讳偏见,令同行都能挺足胸膛赚钱谋生,何况女郎襟怀旷达,心怀芸芸——”
谢澜安忽然探出拇指,从胤奚能说会道的小嘴上抹过去,“少来四骈八骊那一套,马屁休拍,老实讲话。”
胤奚低头看了眼自己练习的文章,腼腆一笑,难怪语风一时没转过来。
“嗯,”他老实地说,“我在女郎招揽百里娘子的那一日,便隐约猜想女郎想让女子与男子一同参试,所以那日女郎才露出见猎心喜的神情。后来,女郎再邀阮四娘子与常娘子上京,我便又确准了几分。”
他说着,温软的眼神锋锐几分,“这才是真正的公平选才。”
既然女子能习武入伍,那么女子便能习文入朝。一旦男女同试,以胤奚所识人中,楚堂与百里归月必为各中魁首。
谢澜安看着对面澄澈无尘的眼眸,对这份惊人的默契,她最开始会感到戒备,如今却越发习以为常了。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指尖缓缓抚过字迹,无端让胤奚手背的朱砂痣痒了痒。
“那么最后一个三甲之位呢?”
胤奚声轻若羽:“我为女郎争个第三,好不好?”
那份轻描淡写的张狂,像极了她。
谢澜安在太极殿一整日都没渴,听到这一句忽然口干。她掌心发潮的扣住案沿,向前倾身,冷声命令:“不准动。”
她不给胤奚反客为主的机会,凑上去封住胤奚的唇,用花招诱敌,尝试深入,解自己的渴。
可是对庙堂大事手到擒来的谢中丞,再一次折戟于红尘温乡。听话不动的胤奚能感觉到女郎着急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倾低,睫毛眨得厉害,不循章法舔着他,撬着他,表现得那么凶狠,却像瘫软在他呼吸间的靡泞花汁。
久攻不下。
胤奚内心发出一声深喟,轻巧地转动毛笔,启唇,慢条斯理引导着女郎如何攻克自己,与她呼吸交缠,最终让她如愿尝到自己的甜津。
日头更西,屋里更暗了。廊下隐约响起家仆的脚步声,然而没有命令是无人敢接近内寝的。
谢澜安在沉浸中结束这个吻,睁眼却见胤奚神情平静,温文尔雅地问她:“女郎还要吗?我还有文章未写完。”
他甚至连笔还稳稳拿在手里。
谢澜安蹙眉退开几许,紧盯着胤奚。下一刹,她蓦地轻揪胤奚衣领,心骂谢澜安啊谢澜安,你灯下黑了!
“你故意玩我?!”
“嗯,故意的。”胤奚轻易认下,扫眼打量女郎水泽未干的唇,眼梢的狂羁藏不住。
举手投足的意态都是跟她学的。
他像她的拓本。这个惊鸿而至的念头不知怎么惊悸了谢澜安,一瞬恍惚间,又一次被稠热的唇舌覆上。
不再刻意隐藏的胤奚,脸颊很快绯红尽染,他的呼吸重重扫在谢澜安脸上,压抑不住地溢出凌乱的口耑息。
他无耻,他知道女郎征服心重,所以故作淡定,激她临幸。
他下作,明知女郎对他更多的是胜欲,而不是爱欲,可没关系,他是就好。
女郎的好胜心一如他想象,她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总疑心为何她带给胤奚的反应,不及胤奚给她的意乱神迷。
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
谢澜安感受的新鲜体验,是胤奚给他的;那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给胤奚的快感,会不会十倍百倍于他?
事实上,她的每一次奖赏,他都如火焚身。
“奸滑小贼!”
谢澜安不能容忍自己如此迟钝,她恼死了,偏偏顾忌胤奚的伤不能下力气,只好趁间隙咬他的唇泄愤。
“是女郎、教得好……”他低声喘,终于将真面目展露在谢澜安面前的狂浪子,虔诚又迷乱,单手揉皱了她的朝袍。
第84章
谢澜安的选士之策很快遍传京城, 她的语出惊人是席卷金陵的一粒火种,顷刻点燃了修平十一年暮春里最大的一场争议。
士人馆中分为两派,一派闻之大喜, 因推崇谢澜安而盛赞此计大气魄。
“谢御史出身世家, 却为寒人发声, 破除偏见, 勇开先河, 真乃社稷之器。男女同试有何不可, 我等男儿郎,难道连与女娘们公平竞争的气量都没有吗?”
另一派则极力反对女人参试一说,以为有辱斯文。
“闻所未闻!诗经早有言,女子当宜室宜家,怎能登大雅之堂?此乃坏读书人风气之滥觞,谢含灵要擢拔女子,就是为了引为奥援,私心甚重!”
太学里同样在吵。
虽说授书的博士们碍于荀夫子与谢澜安的师生关系,想压一压学子们的反应, 却架不住个别激愤的太学生登上学府门前的高坛,挥臂放言绝不与女子同窗, 若女子入考院, 他宁可弃考!
愤生话音未落, 便有一本卷起的书秩砸到他脸上。
“无知蠢物, 何故作此哗众取宠态!”掷书的人大声斥驳, “谢娘子佐圣上,除奸佞,查占地,行土断, 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深思熟虑,卓有成效?虞某家中小妹便有才学,某也一向不羞于承认舍妹的才华在我之上,她若有机会入试,他日与谢家玉树同朝为圣上谋,我求之不得,我全家求之不得!怎么了!”
“你强词夺理,你因私忘公!”
“女子怎么你了?我就问女子怎么你了?”
授师见学生们吵闹得不像样,准备出面制止,却被圆滑的同事悄悄拉住袖摆。
从头顶飞过的砚台溅出淋漓墨点,同僚抬手遮着发冠笑叹:“听说士人馆那边,吵得都掀桌了,看来不管官学私学,读书人血气上头都一个样。别管,也好教宫里那位听听动静,明白猝然改革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京中寒门子弟却不管这许多,听到风声的人们奔走相告,无一不欣喜若狂。
寒人苦世家久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他们纵使读再多的书,原本终其一生也不过搏得个七八品小吏,潦倒生涯。
可那位谢御史硬生生给他们扯开了一隙天门,让他们有了鲤鱼跃龙门的资格。
虽然这事还未定准,可这一刻,所有人对这位江左第一人的信任与推崇都达到了顶点。
甚至有从来不信鬼神的耕读人家,特意跑到庙里为谢澜安烧香祝祷,只盼她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我还以为你这老头子,这次会站出来大义灭亲呢。”
荀尤敬拿着水舀在自家门前浇杏树,老妻卫淑见他优哉的模样,习惯性呲哒丈夫一句。
荀尤敬身着半旧的竹布衫,系在腰间的黄皮葫芦随着他弯腰一晃一晃的。荀尤敬耐心浇足了水,方在习习春风中向南望着乌衣巷的方向。
老夫子提着木舀轻语:“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也有福持啊。”
那日他受含灵请托,托病不去大朝会,便知道她那个脑袋瓜里又有新招了。
荀尤敬是老派学究,不能论此中对错,唯独心疼那孩子每一次改革,总伴随着毁誉参半。
“嘿哟,你说这小谢娘子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