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酒楼茶肆中,之前被谢澜安削过土地荫户的世家子弟,欢快地说着风凉话,“原本只差一步,她就能做大玄座师,这是何等万古流芳的美名啊。她倒好,非要犯天下读书人的忌讳,想抬女人上桌——这下玩砸了吧。”
对面一个油头粉面郎子乐呵呵接口:“去岁北伐不也是?打胜了,功劳是大司马的,收复的青州是朝廷的,她谢含灵身为首议者,最初不也被骂惨了,说她枉顾国情,穷兵黩武。”
“还有三吴清田,江南世家恨死她了。百姓是分了几亩薄田,乐呵乐呵,可升斗小民的声音能有多大,光他们念她的好管什么用?”
“好好的一手牌打成这样,可惜了的,我都替这位谢娘子肉疼……”
几人说得正兴起,楼里蓦然沉寂了下来。
嚼舌根的人抬头,便见一群佩刀的骁骑卫踏进门槛,领头的肖浪劲衣精悍,一脸狠煞,视线径直向他们扫来,吓得酒客当场洒了酒杯。
“有什么可惜的。”
文杏馆门厅四敞,谢澜安手拈白棋,在她与谢晏冬之间的棋枰上落下一手定式外的手筋棋,对玄白和允霜的汇报不以为意。
外面会吵成什么样,她预料得到。
闺阁妇人,因为限制,没机会也不习惯站在人前,这是传统,也是定式。甚至此刻为了女子该不该参考而争吵的,也都是男人,听不到女人自己的声音。她要打破这个定式,所以她站在了朝堂,可只有谢澜安一个,太少了,等她百年后,这么点特立独行的意思便散了。
谢澜安不喜欢人亡政息的故事。
前路再荆棘,她也斩得出一条通途。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谢晏冬夹着棋子略作思考,应对一手,抬头看向谢澜安身后,“原来这就是你拜托我的事,是想我做女学子的授师,助她们入试吗?你这孩子,遇到事总爱自己扛着,这回可真吓着姑姑了。”
廷议之后,家中的女眷方听说谢澜安进城前遇过刺杀,好生后怕了一阵。
如此一来,胤奚苍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势,也都有了解释。
谢澜安身后摆的那局棋,正是胤奚与谢策在下。自从阖府皆知是胤奚为家主挡了箭,继谢策送去的补品之后,折兰音也遣人去关怀胤郎君可有衣食短缺,甘棠苑的长史亦携着上好的治伤药,往上房跑了几趟。
胤奚不是张狂的人,小郎君在某些事上相当大胆,可一出私帷,他又变回了那个纯良无害的腼腆郎君。
面对主家的这份热情,他并不能坦然受之,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不过那会儿谢澜安气还没消全,把脸一撇,才不帮他解围。
此刻,胤奚左袖垂敛,右手拈子,并不因为一边臂膀行动不便而显得萎靡,下棋的神态蕴藉隽永。
谢策却在他不紧不慢的攻势下,陷入长考。
一楼原先放沙盘的位置,换成了锦绣春枝的屏风,五娘瑶池与少夫人折兰音一边打茶围,一边看四人下棋。花狸猫百无聊赖卧在屏风底下,庭院里,练完字的孩子们蹲在文杏树底下,围成一个圈儿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搬糖。
谢策谨慎落了子,眼盯棋盘,嘴上说:“只恐习俗滋深,虑始难就*。但看含灵这么放松,莫非你已经有把握让陛下点头?”
灿灿春色从厅门倾洒进来,胤奚拂去飘落在枰角的一片柳絮,目光轻转,停在女郎雪白的指尖上。
谢澜安坐在光里,身上的雪襕云裳溶成了金。
“他需要一个中立的声音帮他下决心。”
王翱有一句话说偏了,皇帝会忌惮她强硬的手腕吗?也许。可是放眼满朝,愿意站在皇帝身边为他与世家打擂台的,也只有她谢澜安。一旦失去她的辅佐,皇帝很快会再度沦为世家的傀儡——他只能同意。
年少气盛的君主,只是需要找一个台阶自己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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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亨,此事你有何见解?”
外面热火朝天地吵,皇帝居深宫同样头疼。这日见到回御前上值的郗歆,不由问这个他从小到大信赖有加的伴读的看法。
郗歆挽袖为皇帝将墨磨匀,回说:“陛下,臣出身世家,基于立场无法指摘策举制好还是不好,臣是男子,也无法对女子感同身受。所谓‘唯恐积重不返,狂澜难挽,有初之萌,人君不可不慎。’陛下夙夜在公,臣不能替陛下分忧,委实惭愧。”
“这是《檄庾氏文》中的句子。”
皇帝听到郗歆诵读的章句,眼神微亮,“你也喜读此篇?”
这篇出自白衣楚清鸢之手的文章,原是痛斥庾太后家族罪愆的,陈勍身为人子,本应为长者讳。然而文中假借君王之口吐露的曲折心声,一下子契中了陈勍多年来委屈愤懑的心境。
陈勍想不到民间还有此等才子,之前本想赏赐这个书生,可惜听说此人不好名利,寻觅不见,便只有把览文章,无事时读上一读。
今日经郗歆偶然提起,皇帝心念一动。
对于女子入试的建议,谢含灵立场太坚决,世家反应又太过剧烈,皇帝一直想找个没有私心的第三方,不受干扰地判断此事。
而楚清鸢,不恰恰是这样一个耿介之士吗?
人君为求耳目明达,折节下问白衣志士,也算一段佳话吧。
“派人去坊间寻访楚生,”皇帝当即对彧良道,“召他入宫见驾。”
彧良躬身领命。郗歆放下墨条,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谢娘子托阿兄带给他的话,便是希望他能在御前提一句《檄庾氏文》。按阿兄的说法,他可不是上赶着配合谢娘子,而是谢娘子想做的事,纵使不通过他,她也会有其他路径达成。
“与其这样,”郗歆犹记得当时阿兄板着面孔,别别扭扭的姿态,“还不如由我们来掌握宫廷的第一手动向,也好对时局变化有个准备。”
郗歆的心思便简单多了,他觉得谢娘子要做的事总不会是坏事,帮了她便等于帮了朝政,那也不能算是欺瞒陛下。
宣旨公公踏入小长干里一幢简陋的民居,把楚家的老仆吓了个哆嗦。
正在屋里苦练书法的楚清鸢走出来,听闻圣上召见的口谕,跪在地上怔忡半晌。
待他回过神,眼里的迷茫顷刻被一片隐晦的锋亮划破。
楚清鸢稳住自己,接下谕旨,准备换上他那件最体面的绉料团领文衫入宫见驾,随即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穿着身上的半旧布衣登上车轿,随圣使入台城。
巍峨九重阙,薰风自来下。当楚清鸢迈入凤阙的第一道外宫门,不觉微微晕眩。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他遥不可即的梦想这么近过……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终点,楚清鸢一路上凝神敛气,目不斜视,为他引路的内监不多言,他便绝不多问。
一直到汉白玉石砌就的太极广场映入眼帘,楚清鸢呼吸发颤地深吸一口气。
眼前便是天子堂。
按规矩,白衣庶人只能从偏侧甬道进殿。
西阁中,皇帝已遣散了其他人,通报说楚生已至,皇帝道了声“宣”。
楚清鸢踩着一双布鞋垂目入内,至正堂,余光只及掠见上首的一抹明黄,便不敢多看地揖首加额伏跪。
“草民楚清鸢叩见陛下。草民蒿莱弱质,微命书生,蒙天宸垂青,惕惕铭感,不胜惭惶。”
皇帝见此子口齿伶俐,沉稳不乱,本人与他的文章一样文质彬彬,甚感满意。
他抬了抬手,楚清鸢方谢恩起身,皇帝端坐含笑:“你不必紧张,朕读过你的檄文,也读过你的《北伐论》,是个有才的人。”
皇帝说到这里,留意到楚清鸢面颊凹瘦淡白,似乎元气不足,不禁转而关怀:“朕见你消瘦,可是身有不适?”
楚清鸢得天子垂询一问,心中砰砰作跳,便知今日是福非祸。他直到此时才敢抬眼,圣上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
“回陛下,”楚清鸢的伤是谢演造成的,之后又莫名被谢澜安的手下软禁半年,而今谢澜安又是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他在右臂的隐隐作痛中,快速斟酌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此前草民作檄文,冒犯了天家,难免受到一些非难……而今已云开雾散,幸托陛下宽宏不罪之德。”
皇帝皱皱眉,楚清鸢不敢说,他却听了出来。
之前楚生写文骂庾家,皇帝母族的那些党羽哪个是善罢甘休的,必然要拿这个小民出气。也怪他当时全部心神都放在扳倒太后的计划上,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外戚一党诛的诛抄的抄,再行追究,也是笔糊涂账了。
皇帝便安抚了楚清鸢数语。而后,那双清隽又不失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布衣才子,终于切入正题:
“近日京中物议嚣然,关于谢御史提出的女子参试之论,想必你也有耳闻。朕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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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安排的那枚棋会为你说话?”
谢策听了阿妹透露的消息,有些稀奇。他手上举着棋子要下,低头看满盘局势已尽在他手,诧然抬头看了看胤奚。
怔愣须臾,谢策就明白过来,无奈地投了子,“我当小郎君是实诚人,这故意让子输棋,跟谁学的?”
胤奚跽坐在龙须方格席上轻轻摇头。
侧对着他的谢澜安,凭想象都知道小狐狸此时是怎样一副正直无邪的面孔,她一子干脆收官,完胜了谢晏冬后也不看谁,冷酷地说:“我没教过。”
小郎君秾丽压过三春的眉眼悄然耷拉下去,谢澜安仿佛后脑勺有眼睛,话锋轻转:“不过——何尝不算一种布局呢。”
谢策不由气笑,他听明白了,别人都是输的不冤,轮到他这,变成赢的不冤了。
随即他听阿妹回答了先前那个问题:“那人不用我教。他会为自己说话,这就够了。”
棋子不知自己为棋,方见下棋人手段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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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陛下的问话,楚清鸢心弦微松。与他来路上猜测的相符,皇上忽然召见名不见经传的他,果然与闹得沸沸扬扬的策举有关。
“陛下,事关国政,草民不敢妄议。”
“朕准你直言。”
楚清鸢眼前闪过谢氏女郎那双霜雪无情的眼眸,目光遽然一定,道:“草民愚见,以为这是谢御史的围魏救赵之计。”
“哦?”皇帝一时不解,“此话怎讲?”
“陛下请想,如今朝野内外所争论的,难道不是在于女子该不该和男子一样举才入仕,而对于选拔寒人本身,反而没有太多抗议之声了?”
楚清鸢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假使有人要改造一条立逾百年的街衢,那住在坊中的所有人都会强烈反对,可当此人说要拆毁这里、夷成平地,那先前改造的建议,反而能获得人们的默认了。”
皇帝思绪豁然,“这么说含灵是有意转移矛头,为了保寒人入仕?”
楚清鸢点头。
不管那名谢家玉树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都要在陛下面前如此进言。
只有这样,策举制才不会半途而废,他才能参试,达到更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女子同试,就算施行了又能有多少名额,根本是无足挂齿的事。
楚清鸢为皇帝算了一笔账,“陛下,女子入学不易,以经书文赋为业则更难。纵使许她入试,姑且算一县之中有才女二三人,一郡中二三十人,一州之内也不过三、四百人……其中十有三依风俗之见父母不允,又十有三因远途不便裹足不前,再有未出闺阁者、家有子女者、体柔弱质者,顾忌不一而足……最终能顺利到达金陵的,能有几成?”
许多事若只揪着大义吵,只会越吵越一团雾水,可若用数字说话,顷刻便清晰明了。
皇帝听完这番话,困扰他多日的症结一下子便疏散了。
是了,他担心的女子成党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那他何必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出格,与含灵难做呢?
“故而陛下索性顺御史中丞之请,一来可安臣心,使其竭力为公;二来可向天下昭示陛下的怀才宽广之心,令匹夫匹妇仰陛下如日月;三来又可制衡世族,何乐而不为?”
楚清鸢越说越激昂,皇帝眉头忽而轻动,望他一眼,含笑点头:“吾子长才,解朕心头之惑。来人,看赏。”
楚清鸢目光烁熠。一盏茶的功夫后,先前引楚清鸢入宫的内侍,托着一盘沉甸甸的银帑,前导楚清鸢走出云龙门。
小公公一改之前的三缄其口,回转笑脸儿恭维这位衣饰平平的郎君:“能得陛下亲赏的学子,郎君您还是修平年间头一份呢,奴才恭喜郎君了。”
楚清鸢的笑意还未完全流露,一抹异样感觉掠过心头,蓦地定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