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洛阳宫灯火通明,照亮了龙阁凤阙间纷飞的皓雪。尽管经历了将军宫变、军镇叛离等诸多变故,元日宴上,尉迟太后依旧身着摩羯纹翠金大裘,头戴宝珠翠钗,盛装出席。
那端庄威赫的凤仪,让人丝毫看不出这位北国掌权者心志的萎靡。
而一向久病的尉帝拓跋珣,也由皇后搀扶着在宴上露了面。
虽是衣带宽荡,瘦骨支离,但群臣面逢大君,精神备感振奋,跪倒山呼万岁,算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大宴在丝竹笙歌中落幕后,尉迟太后先派人将皇帝送回寝殿,而后乘葆盖华辇,起驾回宫。国师身着毳衣于辇下随行,在漫天雪花中听辇中人淡声吩咐:
“新春佳节,理应送南朝一分贺礼,国师拟书吧。”
国师意会:“只恐这份礼,有点大啊。”
“察见渊鱼者不祥。谢澜安纵智通鬼神,”乘坐软辇依旧身姿笔挺的尉迟太后,幽然一笑,“——也并非全无弱点。”
·
正月初五,雪霁春容。
坊间百姓忙着送穷拜财神,东西大市卜得开张吉时,开始了新一年的买卖生意。
受任黄门侍郎的楚清鸢一早换上靛青色官袍,入拜皇帝。
陈勍赞赏地点点头,命他平身。“朕听说许多进士科的才彦,感念谢中丞倡议开科,年后皆至乌衣巷投刺拜谒,你却不曾去?”
楚清鸢一听便知,陛下布有耳目在坊间。
此事他也有所听闻,除了前三甲外,进士甲等第四名邝逢辰,便是考前曾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度沦为秦淮一景的寒士。他高中后报李投桃,无可厚非。而第五名的扬州白日昭、第六名的荀祭酒不记名学生徐敏,由来与谢氏有交往。
单独论之,去走动皆情有可原,然而放在一起看,便显得谢氏门庭过于张扬了。
楚清鸢隽容清正:“臣受陛下深恩,唯铭感陛下隆德。至于中丞,并无渊源,岂好唐突拜访。”
陈勍暗自点头,貌似闲谈地问:“对陈郡谢氏,卿如何看?”
楚清鸢眉心微动,道:“谢氏百年门第,恐非小臣能够置喙。”
陈勍摆了摆手,启用他,便是想听一个两边不靠两袖清风的人说些实在话。“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楚清鸢腹稿早在心中打好,等的便是这句,当下揖手:“臣以为,可留谢氏制衡北府。”
他有多出来的记忆打底,眼界已非上一次面圣时可以比拟,为皇帝分析西北两座军府的形势,鞭辟入里,而且不像上一回愣头青似的表现自己,话头留得恰到好处。
皇帝听罢,不禁深思半晌,继而深感自己睿智,眼光独到地选对了人才。
陈勍心怀开畅不已:“你虽非状元,依朕看来并不输榜首。彧良,将朕年宴上新收的云州贡茶赐予侍郎。”
彧良公公颔首称诺。楚清鸢忙躬首谢恩。
他在心里衡量了两番,斟酌着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讲。”
“臣以为……调状元胤衰奴去荆州,不妥。”
“哦?”陈勍眼里泄出几分意外。
楚清鸢道:“陛下容禀,谢刺史虽在元日宴上应谕担任丞相,然其在西府威望,仍不可谓不重。状元本出自谢府门下,谢刺史此着,恕臣愚妄,是为培植亲信。若假以时日成了气候……难免辜负陛下调回谢刺史的美意。
“且状元为文科之冠,天下学子都在翘首看着朝廷对他的任职。若授文生以武职,又有铨选失当,不美之嫌。”
这两条理由,完全是站在皇帝与朝廷的立场考虑,可以说在情在理。
然楚清鸢的内心,还有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那便是他很清楚,废掉胤衰奴最好的方式,是给他个类似翰林院供奉的闲差,只负责文书抄写,讲书解闷。而一旦给这个沉敛深沉的人一方天地大展拳脚,便无异纵虎归山!
他比任何人都想把胤衰奴踢出金陵,可为长远计,楚清鸢还是向皇帝提出了这个建议。
陈勍哪里想到楚清鸢心里的弯弯绕,只当他君子坦荡,虽说屈居第三,竟还禀公为状元郎说好话。
年轻的皇帝惭愧一瞬。
他明知楚清鸢分析有理,可私心里,就是不想看见那张脸出现在含灵左右。
陈勍默了两息,含糊道:“这……谢刺史都提出了,朕也不好驳他颜面。”
楚清鸢心中皱眉,这种含糊其辞不该是天子口吻。
而且,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与胤奚的死结,是为郎主故,可皇帝有意无意间对新科榜首的漠视,又是为何?
楚清鸢面上不露形迹,告退出殿。他若有所思地搴袍下阶,迎面正遇见去后宫送新锦的小韦子回来。
小韦子自认与这位新晋清贵已是熟识,少不得笑脸生花地上前,逢迎几语。
楚清鸢心思微动,见左右无人,就势道:“公公说笑了,某再得圣人器重,哪里比得上谢中丞。听闻,中丞下朝后常被陛下留在内堂,延问朝事?”
“谢中丞呦,自非一般的人物了。”小韦子夹着眼应和。他自知不能议论朝政,又想在楚侍郎面前卖弄一番,便挑拣些许闲事轻声道,“每次谢大人去西阁,陛下准会命御膳房现做出新鲜的菓子糕点,回回不带重样的。绾妃娘娘在孕中,谢大人也时而去问候,出入后宫无禁……侍郎您说,这宠信大不大?”
说者无心,楚清鸢心却一沉,敏锐地辨出了几分端倪。
陛下青春年少,正值慕少艾的年纪,难道他对谢娘子……
太阳穴猝不及防地剧烈一痛,楚清鸢疼得两眼发黑,几欲呕吐。一段缥缈的话音在耳边回响,其中一道却是来自于他自己:
“……若陛下果真下定决心,欲从太后娘娘手中夺回权柄,仆一介卿客白衣,为圣人效忠,何惜性命,现有一计献与陛下……”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画面涌入楚清鸢的脑海。
幻境之中,陈勍的年纪看着比如今还年长几岁,却依旧是庾太后在掌权。
“楚清鸢”让皇帝伪装中毒,嫁祸在庾太后头上。其后他游走于几大世家之间,凭着舌灿莲花说服众家联手,剿灭了庾何两党……
“侍郎,楚侍郎您怎么了?!”
小韦子见这黄门侍郎聊着聊着突然跌身跪地,捂紧额头痛苦不堪,状若发了恶疾,吓得不轻。
在陛下身边效力的人,可不兴有身患隐疾的啊!
他低唤楚清鸢几声,没得到回应,便要去叫他师傅。一只手掌忽地钳住小韦子手腕,疼得小韦子噤了声。
楚清鸢撑着冰冷的地砖大口喘息,如同溺水的人,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挣扎脱离。待他眼前勉强能视物,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没时间理会小韦子,满脑子都是一件事:原来帮陛下解决外戚祸乱的人,其实是他。
不管是另一重世界还是现世,他早晚都会得到陛下的重用。如果楚清鸢看到的画面真实发生过,那么谢澜安如今的高官厚禄,本该——
不对,楚清鸢很快打断自己的这个假设。幻境里,他是靠着谢氏的门望才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因为谢氏不预党争的祖训仍在,他才会越过郎主去谋事。
可以说,若无谢澜安,那个“楚清鸢”也不可能有资格做到后来的种种。
楚清鸢只能看到幻境里的事情发展,却无法感知到里面的“楚清鸢”所思所想。但此世的他至少能确定,他对谢娘子,会永远敬重。
事实上,那些记忆复苏得越多,楚清鸢对谢澜安的感情便越为复杂。
他仿佛切身经历了与她相处的六年时光。
看着谢澜安细致入微地教导他、关怀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比旁人纵容一分,楚清鸢没法不动容。
他很早便失去了怙恃,这世上对他这般好的人……从前没有过,此后也未必会有了。
他们之间有着最深的羁绊。
——可她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忆起元日夜里她看向自己的冷嘲眼神,楚清鸢的头又隐隐作痛,第六年、第六年还发生了什么……
楚清鸢撑着膝头长身而起,唇色霜白地回望身后的金銮高殿。
短短片刻间,他的目光已从匍匐敬畏皇权,变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俯视。
前尘的皇帝若无他相助,至今仍是个傀儡。
今世陛下遇见了谢澜安亲自出山,是陈氏江山更大的幸运。陛下若拎得清,就该明白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网罗*,他的郎主风逸高迈,志不在后宫,纵使九五之尊,岂能强求她?
倘若定要强求……
楚清鸢目光一深,抹开没有血色的薄唇,转头对发愣的小韦子一笑:“夜里案牍没休息好,方才失态,吓到公公了。一点小事,便莫声张了吧。”
小韦子怔然望着楚侍郎深不见底的双眼,竟觉出一分妖异,后背的寒毛无端竖了起来。
哪敢说一个不字。
·
初八,授任胤衰奴为竟陵参军的文书下达,吏部命他即刻上任。
“这么急?”消息送到谢府,饶使此事是谢逸夏促成的,也觉任令过于不近人情了。
哪有连元宵节都不让人过完的?
“小胤小胤……”小扫帚蹭到胤奚腿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不踏实地小声说,“你带上我,我和你一起走吧?”
胤奚身罩素净的青袍,腰带上挂有文士的如意结锦囊,腰畔悬着鸾君刀,一副远行装扮。他低头摸了摸小扫帚的羊角辫,神色温煦。
“别怕,你在家里好好读书,听‘家主大人’的话。回来给你带礼物。”
说罢,他在晨光中望向谢澜安,眼含千万重深意,话却是对女郎身边近卫说的:“无论女郎外出何处,身边绝不可离人。”
有人走便有人留,褚啸崖还在金陵。
“啰嗦,这个还用你说。”玄白和胤奚说闹惯了,他这乍一要走,玄白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眼看春气回暖,主子的折扇又要用起来了,以后主子但凡有点不顺心,又缺了胤奚在跟前养眼,啊呀,他的脑袋岂不真要变木鱼?
胤奚接过山伯递来的行囊,又转向谢逸夏,唤了声“二爷”,“褚啸崖膝下诸子皆非一母所生,在北府各领兵职,派系复杂盘错。还请二爷仔细查一查个中情由,以备日后分而化之。”
谢逸夏笑眯眯地颔首:“不愧是含灵教出来的,想到一块去了,你家女郎前两日提了这事,已经在办了。”
他话音一顿,“小子不会在心里记恨我吧?”
廊庑下,红泥炉边舀茶的谢澜安一笑。
“二爷是为衰奴着想,衰奴不敢有负二爷。”胤奚听到笑声回头。经过了七日时间,能化解的、不能化解的郁结,在那张瑰丽的脸上通通寻不见了。他平静的目光隔着云山雾水,落在女子脸上,神情柔软下来。
“亦不负女郎。”
茶成了。
谢澜安落落地起身,素手端瓷盏送到胤奚面前,那副闲雅的神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今日一别,明日又可相见。
她扬扬眉:“请吧少爷。”
谢澜安并非天生心冷,只是上辈子生生死死,总在离别,所以掏不出多余的离愁别绪了。但一杯热乎的饯行茶,还是力所能及的。
免得一点“不周到”落了人家口实,再惹他红着眼掐腰质问她:为何一点都不难过?
这是胤奚背地里能做出来的事。
然而“请吧少爷”这句话,也不知有什么魔力,让胤奚身子微微一觫,耳根子转瞬间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