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谢澜安说:“不是。”
她没认真教过胤奚什么,也没打算教。
谢晏冬笑了,“那便是媵臣了。”
她身后那名真正的青衫媵臣,低着脸,闻言,动了动眉心。
胤奚几乎在同一瞬间眉心轻扬。
“姑姑别开他的玩笑,这个小郎君脸皮薄呢。”
谢澜安还记得那天晚上差点把人惹哭的事,回眸睇他一眼,笑着解围。
听着女郎不多见的开朗笑声,胤奚配合地红了红脸,压在腔子里的心却无端鼓噪起来。
他只听说过媵妾,并不知何为媵臣。可那一瞬息,他预感到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条茫莽不得纾的出路,出现了。
两日后,他终于在书上查到,媵臣,便是随世家贵女出嫁的陪嫁臣仆,在女主人夫婿家的地位等同长史。
讲究些的人家,会在女儿小时便为她精心培养媵臣。媵臣可以寸步不离地护卫女君,有出入女君内宅之权,就连女君与丈夫行房时,也有资格守在门外。
弄懂这一切后,胤奚鲜见情绪的黑眸里光采闪动。
仿佛一只错失季侯的侯鸟,终于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第29章
谢晏冬居住的甘棠苑在三房院落的里进。
甘棠非棠, 而是梨树的一种,这位谢氏四娘子名里带冬,却不喜梅花而偏爱棠梨。
谢公在世疼小女, 甘棠苑便是除了上房之外最朝阳的小院, 宜花也宜人。
经过空空如也的三房庭院, 陪同的岑山向四小姐略提了提女郎将三房迁出祖宅的事。
谢晏冬听后, 点头无言。
谢氏百年豪族, 中表姻亲盘根错节, 若认真要追究这样一个庞大家族里的阴私细情,非有大精力大魄力大定力的人难以做到。
含灵先震慑族老,后颁布新令,为自己立威的同时表出重整家风的决心,是个天生做家主的材料。
至于她的三兄……如今搬出去了,两相清净,未尝不是好事。
谢晏冬回房后先沐浴更衣,然后去了趟湘沅水榭。
得知混淆了谢氏嫡长子身份二十年的大密谋,皆出自大嫂之手, 谢晏冬于情于理,也要与她见一见。
不过她并非去责问。略坐了一时, 她出来后找到谢澜安, 温婉地看着侄女, “黄檗郁成林, 当奈苦心多。*别怪你母亲。”
其实她同阮碧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阮碧罗可以一生为一个心爱的男子而活,而谢晏冬却会仅仅因为所嫁夫君才情不如自己,就算他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也断不肯让自己忍受委屈, 果断与之和离。
但这不妨碍她情思敏广,能够理解一位痴妇的心肠。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含灵活在自伤中。
“我知道。”谢澜安无声笑了笑。
她同样理解。
但是不认同。
温度磨掉之后的亲情,也就只剩下无关痛痒的理解了。为此纠结才是蠢人。
晚间,她为姑母设了接风宴,谢府几个小辈都饮了酒。
筵席散后,谢晏冬留下几个女娘在甘棠苑说体己话。
肴核既尽,星清月朗,青果累累的梨树下,重新换上醒酒梅汤与爽口的果子。
谢瑶池跽在凉榻上拂筅做茶,谢澜安叠着腿倚阑摇扇乘凉,且巧今日贺宝姿入府回事,谢晏冬听闻她在朱雀桥头挑战含灵的逸事,喜爱此女神气爽朗,也款留在内院说话。
青崖静静地守在月洞门处,青衣被夜风吹动,人却安静得像块石头。
一时看眼中人,一时看天上月。
这会儿谢澜安轻跷二郎腿,一派形骸浮浪的模样,谢晏冬瞧着,又觉陌生又觉有趣。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把竹扇上,她眉心轻动:
“许多男人家的习气,不好改吧?”
谢澜安摇扇的手一顿,仿佛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无人规定女子便不可用折扇,约定成俗罢了。不是习气不好改,是人们的观念不好改,认为女子只应照着一个模子生长。”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女子又不是植物。”
贺宝姿和谢五娘都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谢晏冬笑着点头,“这话不错,是我着相了。”
她在小辈面前没有架子,谢澜安在姑姑面前也放松,想起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单手托腮,侧着头问:
“姑母才思敏捷,又自小得父兄疼爱,也会有感于女子在世的处境原来与男子不同吗?”
“人非草本,岂会无感。我来想想……”谢晏冬寻思一阵,眼里的笑意淡了淡:
“要说第一次有此强烈感觉,大抵是初读《胡笳十八拍》的时候。蔡文姬生逢乱世,遭胡人俘虏,失身生子,作此悲赋。赋旁却有批注云:蔡女失身,不能自尽死节,作赋而知其可耻……我当时便想,这真是好生——”
谢澜安接口:“好生放屁的话。”
那一版的汉赋她也看过。
“对!好生放屁的话。”谢晏冬抚掌重复。
风韵美人口吐粗语,非但不鄙俗,反而因语笑嫣然平添风韵,青崖动了动唇。
“你们呢?”谢晏冬接过五娘递来的一盏茶,看向几个小的。
谢五娘对上姑母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她么,从小到大也算锦衣玉食,除了丰弟七、八岁时不太懂事,爱欺负她,总体而言并未受过什么磋磨。
然她生来无母亲,后来长大些,隐隐听说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的歌姬。嫡母善妒,生母怀她时,嫡母逼迫父亲二择其一,父亲便在她诞下后,将母亲发卖掉了。
这些年她一直想知道生母的下落。
可是阿父严厉,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见他们便心中瑟瑟,所以从不敢将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只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宝姿?”谢澜安看向身旁的人。
贺宝姿在谢氏姑母面前的坐姿一丝不苟,她想了想,英毅的眉间闪过一丝郁色:
“五岁那年吧,过除夕,族中的小辈一齐去给老祖宗磕头。等我的几个兄弟都磕过了,轮到我时,上首的老祖宗却笑着摆摆手,说女娘不用磕,福一福便行了。”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当时感觉到的那种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记忆犹新。
也许有人觉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计较,不用磕头正好。
殊不知,正是这一跪一起间,男儿的身份被宗祠证明,女儿却被无形无迹地排除在外了。
贺宝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还是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磕得比哥哥还响,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谢澜安。
“我么,”扇子在谢澜安掌间转出几个花儿,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稳,“日日夜夜。”
贺宝姿想起过去女扮男装的五年,有所动容。
是啊,日日夜夜。
这一晚她们不序长幼,言谈无忌,一直快到子时,才各去歇息。谢澜安在姑姑那里喝了几盏醒酒汤,却仿佛更醉了,眼里淀着沉沉雾色,回房后,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时过几许,她忽觉脚底微微摇动。
低头一看,数不尽的白骨骷髅正从地底耸动而出,渐渐聚成一座巨大京观。她赤着双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髅堆上,被顶得越来越高。
谢澜安悚然抬目,随着视线上移,眼前山河疮痍灰败,唯有烽火狼烟。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剥去了衣,被几个大汉合力扔进一口铁锅。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经不会呼救,可直到没入那片沸水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珠,都在一动不动盯着谢澜安。
一个穷乡僻壤中刚生产完的妇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领蛊惑,狂热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河沟,满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极乐世界,你马上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几个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凄惨,痛苦的目光透过棚板的缝隙直望向她,怨恨难平。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我们?!!”
凄凄冷风从谢澜安耳边呼啸而过,她只能茫然看着这一切,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越来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脚下,她头顶几可触天,身前身后,都无一人。黑雾里旷远的厉呼又变了: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北伐!你赔我们的命,赔我们的命!”
谢澜安猛地惊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与梦里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蛰疼的眼睛没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厦屋守夜的束梦听到动静,披衣秉烛过来,见到谢澜安的神态,惊了一惊。
只见身着雪白寝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浓密长发,随她肩形披散开来,含着雾的湿气,好像在她身上衍开的水藻。
她单屈一膝而坐,身躯如一张紧绷待发的弓,双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梦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时未敢近前。
谢澜安一见光便清醒了过来,她眯眼偏了偏头,抬手在眉心轻捏两下。
人心恋栈,是近来夜夜无梦睡得太舒坦了,才以为那些前尘噩梦一去不复返了。
谢澜安自嘲一笑,和颜向束梦道,“无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吗?”
束梦见娘子像被恶梦魇了的样子,雪衣萧索,鬓角轻湿,不同往常模样,心中不忍,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句,便问了出来。
谢澜安埋着长睫,声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从府外归来。
这个时候府内大多数人还未起,他才过影壁,玄白忽从斜刺里冒出来,看见他身上穿着他自己的旧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贼去了?”
胤奚蜷了下手指,避开眼道:“回了趟羊肠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