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王翱见谢澜安说一句,皇帝便应一句,全然一副听她主张的姿态,心想这还了得?他急忙张了张嘴,却快不过谢澜安,只听这女子神清气正地又道:
“如今大军北伐,户部关乎到前线军粮的调配,惠国公待罪期间,户部不能无主事。臣斗胆向陛下推举一人,便是何梦仙,此人精通数术,曾参与核算户部的军粮账目,对户部可谓熟悉。”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往六部安插自己人了。这下子,连谢策亦微微侧眸。
郗符忍不住清了声喉咙。
不同于为太后谋事时的察言观色,谢澜安在皇帝面前,隐见一股恃功而骄的强势。
谢澜安是刻意如此为之,她已在除外党一事上露了底牌,再装温良恭俭让,也不会有人信,所以用在太后身上的那一套待时而动,已不适用于皇帝。她不如直言不讳,表露一点自己的私心。
自古皇帝不怕功臣有私心,只怕功臣高风亮节浑无破绽,无处可拿捏。
陈勍没有明显的表情,眉宇清敛地思忖小许,又要点头,王翱终于抢出间隙,阻拦道:“陛下,不可!”
“户部是掌管朝廷的钱粮口袋,选任需慎,如何能凭谢澜安一面之词便定夺。再者,”老丞相面沉似水,“陛下仁慈,只顾及臣下的功劳,却忘了谢娘子昨夜派死士以刀挟持长公主,又命麾下攻扰石头城,甚至动用重弩损毁城墙,实在是不择手段,无视王法!她纵使有功,却也功过相抵,老臣以为,此女不适宜再留明堂,参议政事了。”
谢澜安嘴角微微轻勾,果然来了。
谢策立刻接言:“照王公的说法,若昨夜不挟制住何家,放任惠国公派人相助靖国公,也不管石头城,任由那庾松谷带着守城兵将进城,那锄奸可会如此顺利,又会平添多少生灵涂炭?
“所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我谢家不求有功,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屈了舍妹。”
谢澜安这时慢慢放下手捧的茶盏,抬头道:“陛下,臣……”
“含灵不必多言,是丞相言重了。朕此前受困于深宫,耳目不达,许多事态无法及时施令,谢含灵立断决行,护卫京城护卫朕躬,并无不妥。”
陈勍一力回护,不等谢澜安自辩,他已帮她想好了借口。
说完这番话,陈勍余光掠过王翱,看向谢澜安:“朕有意拜谢娘子为少师,群卿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谢澜安眉梢微挑。王翱却心头一紧,纵使知道皇上已不悦他,也不得不再次开口:“不可。陛下三思,自古从无女子为天子傅师的前例!”
陈勍舒眉道:“之前也从无女子为绣衣直指的先例啊,谢澜安不也做得了吗?”
王翱据理力争:“此前是太后娘娘一意孤行,尚不免御史台争议不休。陛下为贤明圣主,更不应任情恣心,罔顾国法,开此先河。”
这已是很严重的口吻了,阁中一时无声。
谢澜安只是安静垂眸站着,既不开口辞谢,也不与丞相争辩。
少帝无声地按了按袍袖下的指节。
这种压迫感他很熟悉,过去每一次的大朝会上,不是他王翱,就是靖国公,要么便是母后,谁都能滔滔高论,谁都能对他指手画脚。
他好不容易才迎来转机,怎能允许故态复萌。
陈勍看向会稽王:“皇伯如何看待?”
“啊?啊……”陛下亲询,陈稚应不能再装傻了。他怎么看?他看着那英姿丽色,从容淡定的小女郎,心情很有些复杂啊。毕竟从前自家女儿稀罕谢澜安嘛,逮着机会就在他耳根子旁边念叨,说此生非谢家玉树不嫁,使得会稽王这些年来,虽然和谢氏没什么深交,却一直把谢澜安当成半个女婿看待。
加上半个月前,谢家大郎带着谢澜安亲笔写的信来关说他,会稽王看过那信,对于谢澜安的心机胆略,着实佩服。
要他看的话,凭谢澜安的功劳,足以当得起一个少师的官职。
但陈稚应无意和王丞相闹僵,打了个哈哈:“谢娘子有功是铁板钉钉的了,至于如何赏,全凭陛下定夺。”
·
两盏茶的功夫后,大臣们陆续退出紫宸殿。
当先而出的王丞相喜怒未形,面沉如水,他身后的王道真却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担忧神色。
众臣走的是殿宇中轴线上的宫门,只有谢策往云龙门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拐到这边。
胤奚玄深的衣色像一块石头雕成的塑像,等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大郎君过来,他才挪步向侧方避了避,眼睛仍往殿阶方向寻觅。
谢策不由好笑,“别找了,你女郎被陛下单独留下说话,大约还得一阵子。”
胤奚微微一愣,收回视线。
谢策打量胤奚那张看着温纯静默的脸,忽问:“怕不怕?”
胤奚抬起乌黑的眼珠看向他,仿佛不解其意。
“方才在殿中,”谢策已有几个昼夜奔波未休了,这会看见胤奚,起了点玩味,话说得很慢,“陛下有意封澜安为少师。”
胤奚的瞳孔凛然深黑。
少师,与少傅、少保并称“三少”,历来为太子老师或天子信臣所居的清要官职。皇帝不可能与一个杂户庶人同拜一师,所以如果女郎成了皇帝的老师……便不能再教他了。
胤奚仍是那副沉静温吞的模样,留意四下无人,他缓声道:“我看过一本秦汉职官制度的书,‘少师’常设为虚衔,不参与朝中谏议。今叛党初定,百事待革新,陛下若真看重女郎,便不会仅赐虚位,这应是陛下投出的问路石。”
谢策眉心一动,不料此子游离庙堂之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他才跟了澜安多久?
“你看的那本书我知道,上面眉批是我写的。”谢策说着,声音忽而转肃,“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妄议政事,揣测宸心。你家女郎便是这般教你?”
胤奚反应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女郎教我,处野草之身,不可轻忽看小,视庙堂之人,也不必高捧看大。女郎还说,唯有人心不披华服玉簪,不能鎏金镀银,无贵贱别……”
谢策心中没奈何,这的确是无法无天的小妹说得出的话。
他微笑:“学得挺好,住口吧。”
胤奚短暂现出一抹笑,眼睛又目不瞬睛地转向那座高殿了。
他不止想到了这些,在等待的时候,他还想过,万一陛下对女郎一见倾心,要她入主中宫,该怎么办?
毕竟女郎惊才绝艳,举世所稀,谁能过宝山而空手归?
可再一想,陛下最恨外戚,如今他才重新掌权,头一桩忌讳的就是后宫干政,只要皇上想任用女郎辅佐他,便不能要女郎。
——他也要不到,女郎才不喜欢他。
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被女郎青眼相加,悉心教导的标准。
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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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留谢澜安叙话的时候,玄武大道上,太学封闭的大门缓缓开启。
里面的太学生昨夜听见外面兵戈铁甲的声音,整夜惴恐不安,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学监大门一开,众生见外面秋阳灿烂,仍是太平景象,不由有恍若隔世之感。
荀尤敬亲自来接学生,众人一见祭酒老夫子,顾不得饥渴疲惫,连忙恭敬行礼。
荀尤敬身边的弟子华羽,就将昨夜庾氏如何叛变,谢澜安如何临危调度,会稽王又如何入宫勤王,使陛下化险为夷等事娓娓道来。这些太学生听得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什么?靖国公果然心怀不轨,竟然敢囤兵闯宫!”
“这样说来,那谢……谢娘子便是潜伏于太后身边,实则暗中为陛下除奸的贞才良臣了?”
“可是她昨日下令封太学……”
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素衫青年,捂着肩膀咳嗽数声,越众而出,正是中箭受伤的楚清鸢。他气息孱弱道:“想必,谢娘子是怕再有暗箭伤人,又无法令虎贲卫放行,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是为了保护大家吧……”
经他如此一点拨,众人恍然,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昨日痛骂谢澜安的学生,不由惭愧,以往轻视谢澜安投靠外党的士子,也嗫嚅失语。
半晌,不知谁小声道了一句:“谢娘子如此委曲求全,顾求大义,还要蒙受谩骂冤屈,实在是……实在是不该。”
楚清鸢敛住眸底的光芒。
毁誉褒贬由来只在一线间,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们便骂,一朝发现其中有隐情,风评又会转骂为赞。比起敬仰一个人更死心塌地的,便是在误解一个敬仰之人后,所生出的悔恨之心。
今日之后,遗忘了谢澜安曾被誉为“金陵第一人”的人,会重新记起这一点。
谢澜安断送了他的前途,可是楚清鸢并不恨她。相反,她能凭铁血手腕除掉外戚,就证明楚清鸢之前的看法没有错,谢澜安果然是非常之人,她怀有匡时济世的大抱负,而他,庆幸自己赌对了!
那篇发在庾氏倒台前夕的《讨庾氏檄》,真是再合宜不过了。
她不屑一顾于他的文章,没关系,他会用自己的本领让她不得不听到、读到。
楚清鸢会让那位谢娘子知道,她当初选错了人,她最该选择扶植的门生,是他。
第49章
荀尤敬看见这些年轻学子对谢澜安的态度转变, 心中五味杂陈。
昨天澜安那孩子在这里被骂得那样狠,还想着稳住大局,他这老头子碍于表面上的疏远作态, 还不能维护她。
昨日回府后, 荀尤敬越想越难受, 思及含灵的处境, 便动了夜访王宅的心思, 想说服王丞相相助抗庾。
即将出门时, 却接到含灵遣人送来的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话:“老师勿忧,敬请勿动。”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便未出门,一觉醒来,才知金陵已经变天了。
好在今日云开雨霁,他从人群中寻到楚清鸢的身影,关怀地问:“你便是那写檄文的郎君吧,伤情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这一问, 楚清鸢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关入太学后, 有个胆子大的太生帮他拔下箭矢, 学中没有金疮药, 只得先胡乱地包扎止血。楚清鸢失血过多, 唇上没有什么血色, 依旧落落大方回礼道:
“劳先生挂问,小子无碍。”
荀尤敬读过那篇雄文,对此子才气颇为欣赏,心中却有些奇怪:含灵既是假意作戏, 按说应该会暗中送些伤药进去啊……或许是昨日事关重大,头绪纷乱,忽略了也未可知。
华羽见老师关怀后辈,便主动问楚清鸢可需帮忙送他到医馆。
楚清鸢心中欣然,不愿被人看轻,道谢婉拒,说可以自行去疗伤。
众太学生就此分别,各回各家,一边走还不停议论着外戚做乱的事。
楚清鸢身上虽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将被士林传诵,便又志气踌躇起来。
他凭着一口精气神支撑,拐过两道街口,正欲找间就近的医馆,眼前忽然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鸢身边恰有一面酒幡遮挡,他下意识抬眼,对上一双狠利阴冷的眼睛。
谢演。
楚清鸢心中一沉,不等他后退,双臂就被从后贴上来的两个壮汉钳住。
他肩上伤口瞬间裂开,渗出殷红的血色。
“我说没说过,你千万不要打着借本公子的势,往别处攀援的算盘?”谢演这两日恨得心都长了草,注视楚清鸢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你非但敢骗我,还敢自曝代笔之事,害我丢尽了脸面!”
“救——”楚清鸢才喊出一个音节,嘴巴就被堵住。谢演沉声道:“套起来带走!打残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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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宫娥内侍皆退,只剩下陈勍与谢澜安一君一臣。
谢澜安松弛地立在织锦地衣上,垂着两手,神容静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