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陈勍看向这一早上没说多少话的女郎,开口道:
“朕知你的顾虑,朕不妨对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梦都想求得君臣相须,鱼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兴,想求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洛阳太极宫中祭祖先,而非在这伪造的江南宫廷中,做个行尸走肉!为此,朕愿日新勉励而求贤,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谢澜安不动声色,只恭谨地应道:“陛下志存高远。”
锦绣文章或骈丽言辞,她看的听的够多了,没有哪个帝王初临大宝时,不是志高气盛,一心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仅凭三言两语,还不足以令她刮目。
陈勍摇摇头,知道这是敷衍的客套话,谢澜安显然还与他隔着一层谨慎。
少帝长身而起,旒珠轻碰,他走下阶。
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轻,他比她更年轻。
陈勍双目炯炯,在谢澜安面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礼,一躬到底。
谢澜安目光倏尔深沉。
“朕自幼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请娘子做东宫侍讲而不可得——那时候的谢娘子,还是谢郎君。今天不负我,重逢贤才,想来我虽德浅,应不至冥顽不可教化。”
谢澜安掌心收紧于身侧,注视那袭向她垂首的龙袍,泰然受之,并未避让。
陈勍便笑了,抬起头,眸光灼采动人:“女郎以北伐教母后,敢问以何事教我?”
谢澜安直到这时才退身避了避,同样以大礼回拜,她面无惶恐,声音清沉:“臣不敢当陛下大礼。上有问,臣斗胆直言,当务之急,应行土断、去府兵、开策举。”
行土断,便是重新测量田地,重修黄册,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强占的田泽,还于国民。
去府兵,便是削减门阀中大量荫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乱再次发生。
开策举,首先要废除实行了近百年的九品官人法,打破世家举官的垄断,给寒人以入仕的途径。
税制,兵制,官制。
每一条都是针对世家的章策,每一条,施行起来都可预见其中的艰难与阻力。
陈勍直视着谢澜安的眼睛:“世家根深,何者先来?”
谢澜安一听这话,便知这小皇帝,可不是只会礼贤下士的无谋少年。
她知道皇上真正问的是什么,笑了笑,唇角弯起的同时眼底温度冷却,道:
“陛下放心,我谢家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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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神色如常,胤奚却反常地有些沉默。
谢澜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唇将视线移开,她瞥开眼,他再看回来。反正她不开口先问,这人便磨碾着自己的唇肉不说话。
谢澜安和少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没有这么烦的,她抬指敲了敲双腿交叠的膝盖。
“有话就说。”
“女郎,”胤奚开口就是带着鼻音的哑声,把谢澜安吓了一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亏谢澜安昨夜见他举止若定,风范沉稳,还心夸他长进了,此时尘埃落定,怎么还活回去了?
她问谁说的,胤奚眼珠乌黑水润,“大郎君,他说陛下要拜女郎为少师,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说着,指尖小心搭在谢澜安垂落的衣袖上,蜷指勾住,轻轻的:“女郎,别不要我。”
谢澜安直头疼,大兄去了趟会稽,怎么也有逗人玩的闲情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确结结实实地向她行了弟子礼,眼下这般,谢澜安也不能提了。她捏着眉心说:“阿兄吓唬你,我不曾——”
话说一半,谢澜安反应过来,抖搂开袖子睨着胤奚:“又找打呢?”
还敢告大兄的状。
赖他这张天生纯良的脸,总让谢澜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连这点事都看不透,她便真要清理门户了。
胤奚没有被拆穿的心虚,不折不挠地将手背塞到谢澜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经心垂睫的神态,竟学得两分谢澜安的影子,温驯而佻达。
“不骗女郎,衰奴害怕。”
谢策问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处。
这个中秋夜,他看着女郎威重令行,山河入她眉眼,覆手便可翻云,某个瞬间忽产生了一种不确定的念头:
也许女郎骨子里的那片孤冷,根本不需要别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绝,才成就她独一无二的气度与坚不可摧的盔甲。
只有无知的凡夫俗子,才会忧心天人不染七情六欲,怕她高处不胜寒。
胤奚害怕这是真的,那么,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进她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成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蝼蚁。
他不怕做蝼蚁,他怕自己妨碍了她。
谢澜安掌心里不防蹭进一片温软,她眸光轻霎,随手捻了把那片腻脂般的皮肤。
熟稔地做完这动作,她自己愣了愣,又抬手无情拍开。
叛乱初平,城中处处有禁卫军戒严,挂着谢氏家徽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停府门前,谢澜安刚下车,盯着太学那边的允霜回来,低声与主子禀了一事。
谢澜安听说楚清鸢被谢演套着麻袋掳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云梯,就要付出代价,他当初选择谢演,便该对那人刻薄狭隘的心性有所防备。
以为写出一篇檄文便能青云直上?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与主子回报的,胤奚站在旁侧,只听到“太学……楚……演郎君……”几个字。
可女郎脸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星寒水冷的眸子里,分明泛出了愉悦。
胤奚知道女郎针对外戚设局已有几个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情,都按女郎计划的发展,唯有那个在太学写檄文的人,不是女郎安排的。
但她如此留意他吗?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女郎进了家门。
谢澜安看见一夜未睡还在紧守门庭的谢丰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少年肩膀,向他交代了几句,说已无事了,安抚府内众人,让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女郎回房的身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简单地冲洗一番。
而后他从换下的衣服中,摸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页,坐在书案前细细端详。
姓楚那人写的檄文。
好文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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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翱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内,王道真怀有一丝侥幸,问父亲:“陛下独留谢澜安在内堂,会不会是……瞧上她了?”
王翱沉声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色令智昏的样子吗?他才经历过外戚之祸,怎可能让谢家变成第二个庾家。太后败了,陛下下一步,只怕要用谢澜安对付世家了……”
谢澜安做皇后有什么可怕的,皇后困于后宫,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只金丝笼中雀。
王翱只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谢澜安做少师,是虚晃一招,若小皇帝铁了心将她安排进两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当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翱眯了眯眼,“世家扎在土里的根深着呢,凭谁想撬动,无非先要在田籍荫户上打开口子。庾、何倒了,谢、郗、卫、原投诚了,金陵城的这些世家在天子脚下是闹不动了,如此……你去联络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与他们通个气。虎未成文,已现食牛之气,皇帝年纪轻轻,胃口却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济,更待何时?”
第50章
王家急于应对的时候, 谢府中一派安闲悠然。
刬除外戚如此顺利,离不开谢澜安手下各部的默契配合,陛下要论功行赏, 家里也要论功行赏。
谢澜安让大家休整了三天, 第三日将夜, 在府内大摆筵席, 给阿兄接风洗尘兼庆功。
她说话算话, 按之前许诺的下发赏银, 只多不少。除此之外,又给拨云校场的武婢们每人锻造了一套趁手兵刃。
华灯初上,开宴之前,山伯又到宴厅中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席位安排,杯盏灯烛等细事。谢策与谢澜安并肩从一道回廊转过来。
透过敞窗,谢策望着厅内的锦绣华灯,“如此大张旗鼓?”
谢澜安知道大兄担心什么,她道:“立功庆贺是人之常情,收敛太过, 反而让人疑心城府过深。这笔花销和赏银,用的是之前从庾氏嘴里抠出的那一半助军钱, 账是暗账, 但明眼人未必猜不出来, 所以这就是花出去让人看的, 花在明处总比藏在私库让人放心。等大司马回来再向我讨要, 我也没有了。”
谢策颔首。的确,伴君之道,不在于面上如何,小妹的锋芒如锥处囊中, 藏也藏不住了。
“陛下心思不浅,等着用谢家他山之石以攻玉。”谢策微微沉吟,“你既在御前表态,谢家要以身作则,这些武卫……”
谢澜安随手玩转扇柄:“削减世家不是抄家,定额之内,谁家不留些护院近卫?这批女子武卫在中秋剿叛时露了底,那便大方启用,我为自身安危养些武人,难道犯律?再加上之前选拔出的谢府原部曲百余人,留下这些人,算算既不出格,也便够用了。”
“够用吗?”谢策轻笑,左右望顾一番,眨眼低道,“那拨云堡的一千人马?”
谢神略是正直沉稳,不是心无成算。
谢澜安闻言,展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弯如月黠如狐的眼眸:“大兄,看破别说破呀。”
以身作则有以身作则的底线,这些门阀家主个个都成了精,她不给自己留后手,下场便只有等着被暗留后手的世家主算计。
前车之鉴犹记,手里无兵无人,她连觉都睡不踏实。若谁以为她是谨守天地君亲师伦理纲常的人,便是看错了谢含灵。
人讲仁义,她还仁义;人出钢刀,她的刀锋只会磨得比对手更利。
“族老们那里你莫担心,有我顶着。”耳边传来嗓音,谢策很坦然。“其实谢氏家风清正,加上你上回预事于先,重修家规,清查族内旧账,这次革弊对我们谢氏的影响算是最小的。”
纵使宗族里定会有人不理解,以为澜安为了讨好陛下而自毁家业,但谢策心思清明,知道小妹所为,是利在当下,功在后世的安国之举。
他会尽力让她后顾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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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里,一众武婢收到新打的兵器,正兴奋不已,心爱地擦拭摩挲着。
连最不苟言笑的纪小辞,将那柄由陨铁锻造,开刃如柳叶的长剑横于膝头,眼中也少有地流露出痴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