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萧何也是丰邑老乡,很了解雍齿,也忍不住笑。
这几人中只有曹参是沛县城里人,不过曹参豁达,很快就跟着一同打趣雍齿,仿佛他也是几人发小似的。
雍齿被逗得面红耳赤,挥挥袖把脸撇一边,不想理睬拿他玩笑的几人。
他把脸撇向一旁时,看见几个陌生人影,顿时心中警觉:“刘季!那几人是谁?他们好像在往盈儿处观望,莫不是人贩子?”
刘邦嬉笑的神情一冷,顺着雍齿视线看去,手放在了腰间剑柄上。
萧何拍了刘邦的肩膀一下,道:“别紧张,看那老者神态装束,当是有修养的人。”
曹参眼睛微微虚起:“他身后垂着脑袋的人,是不是刘交?”
王陵惊讶:“这你也能看清?”
雍齿松了口气:“不是人贩子就好。我就说怎么留盈儿一人在这里,也太危险了。”
刘邦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了下来,手从剑柄上移开:“走近些看?”
萧何阻拦:“如果老者身后之人真的是刘交,会让刘交恭敬对待,还未提前告知你的人,莫非是他的老师浮丘伯?”
众人的背顿时挺直。
他们并非重儒,只是浮丘伯是很有名望的名士,还是丞相李斯的同门。在这等长者面前,他们有一种曾经读书时面对师长的不自在。
曹参问道:“刘交没告诉过你,他邀请了浮丘伯来沛县?”
刘邦摇头:“我若知道,现在还会带着一身酒气?”
刘邦平日里虽然洒脱,但见长者和权贵的时候,还是会很认真地打理形象。
他曾当过贵族的门客,又常在萧何面见贵客的时候去充当护卫,很清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形象。
曹参用袖子掩住嘴:“若早知道,我也不喝酒了。”
曹参是刘邦一群亲近好友中,唯一在启蒙时便由父亲取字的人,家世比其余几人好许多。
不止王陵、雍齿这两个丰邑的土豪强,就连博闻强识的萧何都未有字。他们平日都是以名相称呼。
刘邦因曾祖是士大夫,家中穷讲究多一点,但所取字也不过是家中排行而已。仅刘交拜师大儒,所以取字为“游”。
曹参是正正经经的字“敬伯”,他读的书不比萧何少,只是更爱习武,平时不显露文采。寻常学者入不了他的眼,可一位能在咸阳学宫讲学的大儒,是他这样的家境也请不来的。
“我们有没有机会去请教他?”曹参向往道。
萧何也殷切地看向刘邦。
刘邦苦笑:“别问我,我现在只想藏起来。”
雍齿本想笑话刘邦,但他自己也有点发憷。
王陵提议:“我们先躲起来?”
五人一致同意。五个壮汉躲在了树干后,被蚊子叮了都不敢动。
浮丘伯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五个壮汉如此显眼,他眼神不差,一眼就看见了。
不过浮丘伯没有在意五个躲起来偷懒的人,继续专注地注视着刘盈。
坚持了一旬,刘盈现在写字没有第一天那么焦躁。但他也中断了两三次,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儿才回桌前继续写。
浮丘伯身后还有两位学生。
他们看到刘盈没有定性,原本脸色都不好看,以为刘交欺骗了老师。
但刘盈如此折腾两三次后,他们的神情有了变化。
“啊,终于写完了。”
当刘盈放下毛笔,跳起来振臂欢呼的时候,他们居然不自觉地也露出了欣慰欣喜的神情。
“老伯,你偷看我好久了。”刘盈欢呼完后,朝着浮丘伯跑来,“你们一直在看我,看得我好焦躁,差点握不住笔!”
刘交忙道:“盈儿,不许无礼,这位是……”
浮丘伯抬起手,打断刘交的话:“你什么时候注意到我在这里?”
刘盈看看刘交,又看看浮丘伯,脸上嚣张的神情收敛了一些。
他后退了一步,先装模作样地学着刘交和萧何平日的模样作揖,才抬起头道:“老伯刚来,我就发现了。叔父对老伯如此尊敬,老伯可是叔父的老师浮丘伯?老伯老伯,听说你是荀子的弟子,那你会背《荀子》的书吗!”
浮丘伯对刘盈招招手。
刘盈毫无紧张感地走向浮丘伯,还抓住了浮丘伯的手,看得刘交整个人肩膀一耸,就像是差点被惊得跳起来似的。
“我是荀子的弟子。你知道荀子?”浮丘伯牵着刘盈,走到桌案旁,拿起刘盈写字的泥板。
刘盈仰头得意道:“我当然知道!我还会背几段荀子的文章!我本想让叔父教我更多荀子的文章,但叔父居然一无所知。他真的是老伯你的弟子吗?我看他学识浅薄,不太像啊。”
刘交:“……”我学诗的!你问我《诗》啊!
浮丘伯放下泥板,笑容儒雅:“你真的会背?知道荀子文章的人可不多。”
刘盈很傲气,禁不住别人怀疑,立刻道:“我背给你听!”
他立刻摇头晃脑背了一篇荀子的《劝学》。
前世的记忆留存在他脑子里的东西不多,但似乎前世的人背诵过的文章,他都能记起来。
不过真奇怪啊,史书典籍这种拗口又没用的东西,为何前世的自己会背下?
就算刘盈今生也几乎过目不忘,但他绝对不可能去背不感兴趣的东西。
难道前世的自己是历史或古文专业?或者前世的自己只是单纯背点古文章装逼?
刘盈以己度人,觉得最后一种猜测最有可能。
《劝学》是教材必学古文。不过教材里只节选了几段,刘盈却能背诵全文。
洋洋洒洒一千九百八十七个字背完,刘交和浮丘伯的其余弟子把眼睛都瞪圆了。
浮丘伯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你除了《劝学》,还会背什么?”
刘盈道:“除了《劝学》,我就只会背《非十二子》了。我本来想给老伯背《非十二子》,但叔父所讲解的《诗》有其他儒家学派的痕迹,我怕连老伯一同骂了,所以便不背了。”
浮丘伯没有教导过弟子《荀子》,只教导弟子普通的儒家经典。他身后包括刘交在内的弟子都不知道《非十二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在春秋战国时期儒家的内战。
咸阳学宫以鲁儒为主,鲁儒以孟子为尊。荀子与孟子学术见解大为不同,两人活着的时候常有骂战。孟子死后,荀子也没停下过继续指着孟子的坟墓骂。
李斯虽是荀子的弟子,但从不以荀子的弟子自居,而是自认为法家弟子,且从来不提携同门。
从咸阳学宫,到秦国朝堂,有权有势的儒生几乎都为鲁儒。浮丘伯虽在齐鲁求学,却不是学术意义上的“鲁儒”。他不想与他们有冲突,也不想耽误弟子们的前程,自然不会教导弟子们《荀子》。
他离开了咸阳,准备回乡后再思考如何传播先师衣钵。
传播先师思想的同门很多,他如此做不是为了师门,而是他自己比起鲁儒的思想,更认可荀子的思想。
浮丘伯经历过秦灭六国那段动荡的时日。
他翻遍了典籍,走遍了七国,总结总结六国失败的教训,可他什么都总结不出来。
很多年后,浮丘伯才承认自己的天赋不行。
他只知道读书做注,却不知道如何用先贤的学识治理好一个国家。
他看到了六国的灭亡,也看到了秦国即将走向末路,却思索不出拯救它们的方式。
自己就只是一个会读书的人而已。
浮丘伯端正地跪坐在席上。
没有人让刘盈坐下,刘盈也端正地坐在了浮丘伯的对面,就像是刘交之前教导他写字读书时一样。
浮丘伯问道:“为何你喜欢《非十二子》?”
刘盈道:“因为荀子骂人骂得真好听!”
浮丘伯失笑:“你知道荀子在骂什么吗?”
刘盈摇头:“不太懂。”
浮丘伯道:“你知道荀子骂的十二贱儒宣扬的何种学说吗?”
刘交和浮丘伯的其余弟子再次瞠目结舌。
贱、贱什么?老师在说什么?!
刘盈再次摇头:“只知道一点孟子的学说,其余的不知道。”
浮丘伯没问刘盈知道多少孟子的学说,而是顺着荀子骂人的顺序,一一为刘盈讲解荀子骂过的贱儒最核心的学说。
他面前只是一个五岁孩童,按理说应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若是换作一个再长几岁的孩童,比如七八岁的孩童,就一定能听懂浮丘伯在讲述什么。
或许孩童不能理解得太深刻,最浅显的道理他们是能听得懂的。
刘盈听浮丘伯为他讲解儒家学派的分歧,好像在看小学低年级的注音配图课外读物。
浮丘伯所用的语言,比刘交、萧何等有学问的人平日里口头交谈所说的话更直白。刘盈相信即使换成另一个已经初步接触儒家经典的孩童,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在浮丘伯的身后,刘交等人已经挺直背跪坐在泥地上,聆听浮丘伯的教导。
在刘盈身后,刘邦等人也已经走出藏身处。
浮丘伯向刘盈讲解荀子的《非十二子》时,视线投向了根本藏不住的几人,并向他们招了招手。
萧何这个最谨慎的人最先从藏身处走出来。
他提着袍角奔到刘盈身后,朝着浮丘伯跪拜作揖后,恭恭敬敬地听课。
曹参也立刻学着萧何,向浮丘伯跪拜后听课。
刘邦、王陵、雍齿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虽然大儒难以见到,但他们三人都不耐烦听大道理。如果他们在大儒面前打瞌睡怎么办?
雍齿想要打退堂鼓,被刘邦按住。
“浮丘伯已经看见我们,怎么能不去?”刘邦低声道,“我们是盈儿的长辈。”
王陵咬牙道:“对,我们是盈儿长辈,得给盈儿撑住。”
雍齿愁眉苦脸:“撑住?什么撑住?怎么撑?行吧,我掐几下大腿,看撑不撑得住。”
于是雍齿和王陵也在刘邦的带领下,向浮丘伯跪拜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