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羡泽偏头,脸颊压在他发顶,轻声道:“杀了谁?”
宣衡没有回答,在四下无人的屋内,他微微抬起脸望着她。
羡泽头一遭见到他面上如此晦暗的神情。
“……你还记得我们成婚时候那支朱笔吗?”他像是一下子虚弱下去,下巴搁在她肩上轻声道。
“嗯。你说是你母亲来东山别宫看你的时候,赠给你的。”
宣衡惨笑了一下:“那天好像是我的诞日。她是夜里来的,我都没怎么看清她的脸,就记得风尘仆仆的女人闯进来之后,借着月光满屋子一个个看那些孩子的脸,直到看见我脸上的痣。”
“她一身杀气与血腥味,说是我母亲,问我要不要跟她走。我从未见过母亲,也害怕了,再加之东山别宫管教极严,偷跑之后我说不定会被责打禁闭数十日,便摇头说我不想走。”
“她很气恼,似乎骂了我一句,又问我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说我叫十四。她听见了之后又哭又笑,说想要给我取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急匆匆离开,临走前只将朱笔给我,说她日后再来。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直到过了好几个月之后,父、卓鼎君好似修炼出岔子,内伤初愈,来到东山别宫与我说了几句话,问了问我的课业。又让我将朱笔拿出来给他看看。”
“我很害怕,总觉得这东西我不应该拿,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没收,反而让我好好努力。”
“之后再听说母亲的事,就是我被赐名又来到千鸿宫的那天,他告诉我,母亲是元山书院九势护法,如今长年在外清修闭关,我若好好表现,母亲会再来看我。若我能继任,母亲也会参加典仪。”
宣衡的声音渐渐平静,像是萦绕在他们二人头顶,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指:“我想着……我们已然成婚,这件事该让母亲知晓,再加上哪怕父亲出关,我也有把握能掌控千鸿宫,便与元山书院那边打探提起此事。”
便是今日会面之时,他与元山书院新一任宗主丁安歌提起此事。
丁安歌十分惊讶,半晌后才大笑着告诉他:上一代虽然已约定对此事三缄其口,但他如今继位,很看不惯上一代的做派,很想将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口,问宣衡要不要听。
宣衡怎么可能拒绝,只是从丁安歌幸灾乐祸到怜悯的表情上,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妙。
他今日听到的是另一番故事。
“我方才知道……在我拿到朱笔那天,母亲已经被他杀了!许多年前,我母亲算是元山书院的书修中佼佼天才,名为夏时宜。母亲家贫出身,胜欲极强,希望能够修为境界超越他人。卓鼎君又当时颇负盛名,便诱骗身为护法的母亲,与他共修功法,服饮丹药……”
夏时宜与卓鼎君相识后,修为也突飞猛进,但很快便发现自己怀孕。修仙之人生育极少,夏时宜以为是奇迹诞生,再加之卓鼎君当时风头无两,又说等孩子诞下后结为道侣,她终是犹豫许久生下这个孩子。
但当孩子出生之后,卓鼎君发现“天才父母”生下的孩子却根骨平凡,当场翻脸,将身体虚弱的夏时宜逐出去。她这才得知,在宣衡这个孩子出生之前,卓鼎君已经有十三个孩子!
修仙之人虽有情种,但大部分人还是对生育毫无兴趣,卓鼎君只能诱骗凡人或低修为的女修生下孩子。可让他失望的是,这些孩子大多根骨平凡,他便以为找一位天才女修便可生出天之骄子,而夏时宜所服丹药也大多为此目的。
只可惜孩子也是个庸才。
从二人同居的洞府被赶走的夏时宜,只得回到元山书院。
而她师长是个严厉守旧之人,虽未将她驱逐,但认为她心性浮躁才有想靠着双修一步登天之举,落入了卓鼎君的陷阱,对她也很是失望。她师长要求她只当此事是一桩磨难,闭关修炼忘记前尘。
可夏时宜在元山书院地位虽在,名声却一落千丈,她怀恨在心,便闭关苦练想要夺子杀夫。
“恐怕是她修炼多年后,才来到东山别宫,才发现这里有几十个孩子,她好不容易找到我,可我……可我当时竟没有跟她走!应当是在她离开别宫之时,卓鼎君赶来,二人相遇发生口角,她激愤出言,当时便被打死。而她也是修炼多年的天才,临死前也伤及卓鼎君的灵海经脉,将他打成了半残——”
可夏时宜的师长虽然对她很失望,却并不是不管她,发现她失踪之后便立刻追查到了千鸿宫来。
这件事差点闹大,而且当时事关卓鼎君获封君号,元山书院当时的宗主,也就是丁安歌的师父,最终决定狠狠宰了富庶的千鸿宫一波,息事宁人。而夏时宜的师长绝不肯接受,直接从元山书院叛出离开……
“因此,连母亲那一派系师门的名字,都从元山书院的经传记档中删除了。而我甚至不知道,不知道这支朱笔,是母亲的遗物!”
羡泽抚了抚他面颊,她并不吃惊。
当时她听到宣衡讲到那几十个孩子的东山别宫,就觉得不对劲,也是为了溯源卓鼎君的所作所为,她委托玄龟细细追查此事,果然查出来不对劲。
本来这个秘密随着元山书院的上一任宗主被她在东海杀死,就烟消云散了,但她从看到宣衡在婚礼上拿出朱笔,就有意将这些事的挑到了现任宗主丁安歌面前。
果不其然,成婚且主持千鸿宫的宣衡,一定会在这个时点想要见到自己的母亲。而元山书院和千鸿宫针锋相对,宣衡在仙门大比前两日隐隐有青年才俊之首的风头,丁安歌性格看起来轻浮躁动,自然会将此事说出来刺激宣衡。
这样,父子之间,恐怕再无一点共处的可能了。
羡泽明明早就知道,此刻却握着他的手道:“这也都是元山书院的一面之词,未必全是真的。”
宣衡却缓缓摇头,惨笑道:“你知道这件事,是谁替我佐证的?是宣琮。”
“我毕竟见过母亲一面,心里有了希望,再加上他才情、处境都比我好很多,年幼时也总在他面前提起母亲总会来见我。宣琮心中便一直满含羡慕与嫉妒,因此他不但想证明自己比我强,也想找到自己的母亲。”
“卓鼎君闭关后,宣琮代管过一阵子东山别宫的事务,很多人都以为,他是要联合那些兄弟来针对我,但实际上,他是想从东山别宫溯源,找到他母亲。”
其实等宣琮做了青鸟使、卓鼎君又闭关管不了之后,对宣琮而言溯源并不算太难了。
他母亲只是一位刚刚拜入千鸿宫的女修,根骨平平,容姿娇美,修为不过结晶期。生下宣琮后,卓鼎君发现宣琮天赋异禀,狂喜将宣琮接到身边来抚养,但这时候母亲的身份又不够用了,卓鼎君便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离开了。
宣琮当时查到这里,心里很高兴,他觉得找到母亲也不是难事,却没想到追溯下去……
“你知道吗?我母亲被卓鼎君杀之前说的话,是他告诉我的。说是东山别宫的老仆听见了。”
“她说:你看看那些孩子,一个个相互之间都没什么相像,那是你的孩子吗?替别人养了一堆孩子,还觉得养的是千鸿宫的未来!”
卓鼎君顿时疑心大作,越看这些孩子的脸越觉得不对劲,他几乎发狂,回头去查,果然发现那东山别宫中,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三个!
其中就有宣衡。而除了宣衡以外,另两人根骨更差。其余三四十个孩子,全都父母不同,跟他毫无关系……
原来是这些凡人、女修发现无法怀孕,但又怕卓鼎君翻脸不做人把她们杀了,再加之都豁出去就能得到一大笔钱,几乎个个都在彼此相互知情的情况下,与其他跟千鸿宫无关的男人借种生下孩子。
这些东山别宫的孩子,甚至父亲可能是铁匠、厨工或是什么新入门的小弟子,早已不可追溯。
最让卓鼎君疯狂的是,他认为最继承了他天赋的宣琮,竟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卓鼎君当时查处此事,再看到略显病弱的宣琮被人簇拥着,甚至许多人都认为他必然是未来的少宫主,他真的想亲手杀了宣琮。
但卓鼎君已经没什么选择了。宣琮已经在千鸿宫为人所知,而他多年无所出,也自知恐怕是丧失生育能力。
宣琮再一死,他手边没有一个天资聪颖的继承人,外界才会看扁了千鸿宫。
最终,卓鼎君决定将自己血脉的三个孩子中,课业最好而且看起来有些希望的宣衡,带入了千鸿宫。但因为与他母亲的旧仇,以及卓鼎君当年仍然半废的修为,他对于这个孩子总有怨恨不甘。
而他看似宠溺宣琮,则是希望宣琮能激发宣衡成长。
如果宣衡能够独当一面,他就打算到时候将宣琮秘密处死,或者是让宣衡下手杀死弟弟,只留一个孩子。
而宣琮年少时最不可理解的,就是父亲为何明明待自己态度不错,他也处处比兄长聪颖要强,怎么到最后却选了兄长来承担这些大事!
这些事羡泽还是第一次得知,她惊愕道:“那宣琮的母亲呢?”
第113章
宣衡垂眼道:“……被杀了。在我母亲一语道破此事之后, 卓鼎君把不能杀了宣琮的怨恨,全都宣泄在他母亲身上。他追溯到他母亲的隐居地,将当时已经再婚嫁给凡人的她给杀了。”
“甚至宣琮至今也只知道母亲隐居的化名, 连真名都找不到。不只是他, 他发现几乎那些东山别宫孩子的母亲们,只要能追踪溯源的,大半都遭到了他的报复。”
怪不得宣琮忽然自暴自弃, 游乐玩闹, 对权欲也毫不上心。
这千鸿宫的一切, 恐怕已然让他觉得恶心。
“宣琮说他好几次想对我说出真相, 问我何时去见自己的母亲。看我总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还没有继任宫主之位,怕让严苛的母亲失望, 他就觉得我很可笑, 而他恨恨的想让我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为自己的杀母仇人建功立业。”
“宣琮说他曾长年在纳载峰周围环绕, 想杀了父亲,却解不开那结界阵法, 无从下手;他说他曾经想毁了一切或离开这里,却不明白从出生到名姓都挂在千鸿宫的自己, 离开之后会变成谁。”
可宣琮也明白, 兄长明知他是少宫主之位的竞争者,却始终不舍得对他下手。在他胡作非为,放浪形骸的时候,宣衡甚至看似厌恶实则也包容他在丹洇坡的一片天地。
他就知道,宣衡像他一样迷茫孤单。
除了这个被赐予的毫无意义的名字,他们好似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连接, 毫无血缘的兄弟,但却成为天底下为数不多相同处境的人。
抛下千鸿宫,那就真的不知来处,不知去途了。
宣衡轻声道:“父亲闭关后没多久,宣琮就自作主张遣散东山别宫的众多‘兄弟’,只是有些人还不愿意走,甚至在去年勾连千鸿宫内的某些宗亲长老,我才派他去东山别宫处理这些事。”
“有几个连自己生母被杀都不知,嚷嚷着什么千鸿宫也有他的一半,宣琮说驱逐不过就杀鸡儆猴了几个,剩下的都吓跑了。”
“现在东山别宫没有什么人了。他说他那时候才知道,我在来千鸿宫之前,睡那样的长条炕破屋子,别宫里到现在还留存着责罚我们的用具,还有禁闭的小屋。”
“宣琮说他打算把那些旧屋子都拆了,种了许多灵草与花卉,或许过几年会开得很漂亮。”
宣衡垂着眼睛,面上只有迷惘。
羡泽却听到了不对劲的细节。
“卓鼎君不是被你母亲打到半残吗?可是他后来又恢复了吧,是如何恢复的?”
宣衡皱起眉头:“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在我成为少宫主之后几年。因为我记得那时候他身子不好,我又已经确认继位,很多长老都在盼着他死,他当时极度焦躁……直到某一段时间,他说自己闭关后经脉痊愈,更胜壮年。”
突然好了吗?
羡泽眯起眼睛,思索片刻没有继续问,只是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宣衡目光沉思片刻,道:“我没想好。”
不。他想好了,只不过他只想好了第一步而已。
羡泽安慰道:“会很快达成的。”
宣衡目光慢慢落在她面容上,羡泽的体温让他慢慢缓过神来。
他手臂圈紧她的腰:“很恶心吧。若不是还有你陪着,还想着那有我们的家,我甚至都不想回去。”
羡泽没有接话。
他将脸枕在她肩膀上,看着她面颊的弧度,道:“羡泽。我不想回去。”
他多希望羡泽说一句:
那我们就不回去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可羡泽转过脸来,轻声道:“……总要回去的啊。还是说你不想做少宫主了?”
宣衡闭上眼睛,他听懂了她背后的意味,心中泛起苦涩。不做少宫主,他是什么呢?
连羡泽都不会需要那个不是少宫主的宣衡。
他将脑袋深深埋在她颈窝,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痴迷于总被她这样那样的对待,亲吻之间,窒息至极,这是她目的以外的乐趣,是他剥去外壳真正存在的时刻。
他想成为什么,她的所属品也好,她的标记物也罢,他想被她赋予新的身份、新的自我——
羡泽不知道为何,诉说完一切的宣衡又将头埋了下去,且抱着她的双臂几乎血管凸起,他强行克制自己不要勒疼了她,忽然道:“羡泽,我想你做点什么。”
羡泽:“做什么?”
宣衡目光沉沉:“纹身……疤痕、钉孔,什么都好。”
羡泽吓了一跳:“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宣衡却不回答她,只是侧过脸道:“你不是总喜欢宣琮的耳坠吗?给我打个耳洞吧。”
他表情并不暧昧,此刻氛围也不像是在拈酸,忽然说这样的话,羡泽总觉得有不一样的意思,她对于他那壳下的自我,总有种接不住的惶然,正要摇头,他拽住她的手,轻声道:“……求你了。”
羡泽总因为他而困惑,她嘴唇抿了抿,废了好半天劲,才找来了针线。
他还是恍惚地枕着胳膊,斜日透过窗棂在屋内投射下细尘游走的光线,直到羡泽真的扎穿了耳洞,他才稍微清醒一些。羡泽将烈酒擦拭过的彩线穿过耳洞,宣衡脸上露出一点点柔和:“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