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江连星内心有点绷不住了:她一定看出来了吧。一定看出来了吧——
羡泽只是笑了笑,打个哈欠走进屋里,一迈入帐帘她也绷不住了:干什么啊!靠模仿师父来提醒她自己是个寡妇吗?
只是或许吸入了太多黑烬,她脑袋隐隐作痛,甚至都感觉自己内心有点虚弱,倒头就睡。
随着外头泥沙雨点倾盆而下,她侧躺着,却像是身陷在恐惧、愤怒与多疑伴随的梦中,而她的内丹仿佛也在灼烧着自己的身体。羡泽额头上沁出汗滴,尾巴不由自主的从衣裙下探出,不安地缠绕在自己的腿上,甚至连尾脊上的尖刺都根根立起,划伤了自己的小腿。
仿佛头脑中有如同情人般的低低呼唤,有如淤泥般滑腻地紧紧纠缠,甚至她感觉自己慢慢蜷起来,蜷缩成一枚蛋,浸泡在罪孽与血池里……
“啊啊啊!”
她猛地惊醒,忽然感觉到有人很快用力紧紧抱住了她,抚摸着她脊背,羡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喃喃道:“……宣衡?”
抱着她的人双手一僵,有些胡茬的下巴贴在她额头,低声道:“羡泽,是我。”
羡泽满脸是汗,迷茫的环顾四周。
他们在一处水岸边的楼阁中,她认得出,这楼阁是叠纸法器幻化出来的,是她的安全屋,此刻应该是她从千鸿宫离开之后。
她住的是一处隔间,一道屏风挡开了两张床,而屏风被推开,对面那张竹床被子扔开,床下还有没来得及穿上的木屐。
羡泽仰起头,呆呆的望着葛朔。
他赤着脚跑来,棉麻衣襟系绳松松垮垮露出有着些烧伤旧疤的胸膛,鬓角乱发支棱出来,平日总是混不吝笑着的脸上,一丝笑影也没有,只有紧张与忧心,手指抚了抚她额头。
外头风声雨声像是要把天底下一切树都吹倒,沟都填平,羡泽觉得自己有些虚弱,仰着头看他,喃喃道:“……葛朔。我们的纸房子,不会被打湿吧。”
他将头低下来一些,抵着她额头,慢慢才笑道:“这点雨就能打湿?还没你洗澡用的水多。”
葛朔偏过头,就看到她尖刺直立的尾巴和小腿上的血痕,他伸手握住她尾巴,用指节刮了刮她尾脊附近。
羡泽趴在那儿抱着枕头轻叫了一声,尾巴抖起来。
她倒是缓缓放松下来,尖刺柔顺的紧贴着尾巴,反而是葛朔有些动作不自然,他道:“……还难受吗?”
羡泽点点头,又往床里头挪了挪:“内丹很不舒服,我都有点不敢闭眼。”
葛朔看了一眼空出来的半个位置,上头还有她的气息温度,他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道:“要不我化作原形陪你?你可以睡在羽毛里。”
羡泽摇头:“不要,那我也要化作原形。可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原型。而且你肯定把床上弄得都是绒毛、还有鸡窝味儿。”
葛朔有点自我怀疑的闻一闻衣领:“天天鸡窝味,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味儿。”
羡泽脸压在被子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葛朔终于意识到是她故意捉弄,拿指节钻了一下她脑袋:“那你就是一条大金虫,小心我把你叨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躺了下来,道:“也别怕,那个魔主也被我伤到了,看他那样子,近些年恐怕不会再现身了。”
二人面对面侧躺着,葛朔仰头看着屋顶横梁,不敢看她,她枕着胳膊侧躺面对着他,却垂下眼去只看床尾。
羡泽的尾巴抬起来,来回晃了晃才搭在他的裤腿上,尾鳍还在轻轻摆动:“那两枚卵呢?”
葛朔:“在隔壁。我设了禁制,也把它们分开放了。如果有异动,禁制会发出声响。”
羡泽缓缓点头,可还是疑惑道:“……可为什么魔主会掉出蛋来?”
第127章
羡泽有意将金核留给宣衡, 本意是想让宣衡作为诱饵引出魔主。但羡泽以为魔主可能会数月甚至数年之后才出现,却没想到就在羡泽放火烧宫,并隐匿气息躲在周边山峦时, 魔主就迫不及待的现身袭击了千鸿宫。
二人站在对面山石上, 静静望着千鸿宫上空魔主的身姿。
葛朔并没有着急出手,他知道这魔主能够过去上百年统治魔域,实力绝不可小觑。
不过, 葛朔虽然在东海屠魔中受伤, 但羡泽分给他相当一大块内丹, 让他当今实力甚至超过全盛时期。他埋伏观察着在千鸿宫中肆虐的魔主, 觉得自己或许胜算不小。
因为这魔主的黑影轮廓就像是颤抖的烟尘、涂画的炭痕, 模糊不清,但这一切都像是造势与掩饰, 它的本体像是一条臃肿的蛇, 一段打满了结的绳索……处处都透露出它的怪异与不适。
它明显身陷在剧烈的痛苦中, 在袭击的动作中时不时抽搐而迟缓。
他和羡泽早就感觉到这魔主的奇怪。
说它想杀羡泽, 可上次在仙门大比时,魔主察觉到羡泽的接近就立马放弃了袭击各大仙门的好机会, 仿佛是在躲着她;若说它站在羡泽这边,它又袭击了以真龙为信仰的伽萨教, 甚至对羡泽的情人手段极其残忍。
它甚至很可能是东海屠魔前肆虐凡界, 并嫁祸给羡泽的真凶。
弓筵月也提及过,它似乎想要夺走他体内的金核,但却做不到。
会不会这次它也要对宣衡这么做?现在都已经状态如此不佳,它却还要来袭击千鸿宫,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葛朔拿起霁威剑,飞入空中与魔主缠斗之中, 却发现这魔主似乎也认识他。不但如此,它甚至也想杀了他——
在它再度掀起的火焰,与暴涨的黑影中,千鸿宫更多建筑被它击垮。
羡泽似乎也意识到了它报复千鸿宫的泄愤举动,就好像是在谴责她报复千鸿宫还不够一般。
她心里掀起巨大的怀疑。
难不成这个魔主……
是不是她的猜测,她必须亲自验证才行!
羡泽毫不犹豫的飞入空中,加入了葛朔与魔主的缠斗中——
魔主的动作比羡泽想象的更加笨拙,似乎它正被体内极大的痛苦吞没着,它见到羡泽的第一反应果然是躲避。但随着羡泽于空中追击,甚至在奔袭中已经离开千鸿宫的地界,它的反应却从畏难躲避,逐渐亢奋,甚至在河谷之间骤然转身,扑迎上来,与她缠斗。
它显露出的身躯,形态却不稳定地扭曲着,仿佛一团软肉、烂泥正在模仿龙的形态。
而魔主有意向羡泽暴露自己臃肿的弱点,就在羡泽袭击它的瞬间,缠住羡泽直直就要往暗渊中坠去,仿佛要把她带入魔域!
羡泽奋力挣扎中,也化作龙身与它厮打,可她内丹未修复,除了能化出原型,完全使不出真龙应有的力量。反而那魔主周身的黑影如同淤泥一般,包裹住了她金色的身躯,如同螺旋般与她紧紧相缠,向下坠落。
葛朔只觉得那一刻自己心脏都要在惊惧中撕裂,他从天骤降,刚刚被她炼化的霁威剑炸开金色的光芒,直刺向魔主的脊背。而羡泽的虚弱坠落仿佛也是伪装,她张开修复后能够翱翔的双翼,两只后爪如同鹰一般,撕扯向那魔主身躯的臃肿处!
魔主发出一声沙哑难听的哀叫,整个身形都在抽搐变化,如同融化的泥浆,它仓皇逃开羡泽的双爪,向暗渊中坠落而去。
羡泽身躯沾满冥油,吃力的在半空中起伏,甚至维持不住龙身的大体型,只化作两三丈的身长,沉沉坠落在群山之中的谷地中,半晌都没能有力气爬起来。
葛朔急急忙忙飞落下来,才发现那魔主有意用大量魔气,缠绕住了她的身躯,甚至还在侵入影响她的内丹。
而羡泽身上的冥油也让她头脑有些混乱,倒在地上甚至一时认不出葛朔,只有尾巴拍打着水岸的鹅卵石,喃喃道:“杀、杀了你们!对我下手,把你们都杀了!”
葛朔连忙抱住她的龙身,到溪流边清洗她沾染的冥油,而这时候才发现,羡泽的后爪中,抓握着一枚黑色的……蛋。
蛋壳上还沾着血污,像是她从魔主腹中剖开取出。
这枚黑蛋几乎和鸾鸟重生后的卵差不多大,只表面上花纹有些丑,也沾染着不少魔气。
随着羡泽龙爪脱力,这枚蛋也滚到了水边,她缓缓恢复意识,也昂起头来朝水边望去。她没想到,自己撕开魔主臃肿的身躯,竟然抓到的是一枚卵——
这魔主是什么?为什么他肚子里会有蛋?
这蛋会孵化出什么?
羡泽恢复人形后,望着这枚蛋,陷入了沉思。
现在她手中莫名就有了两枚蛋。而且都跟谋害她的人有关。
魔主的蛋。鸾仙的蛋。
她脑子都有些混乱了,要不然干脆做两碗蛋羹,她跟葛朔一人一碗算了——
羡泽自然觉得魔主的蛋留不得,可葛朔还是觉得这枚卵的模样有些眼熟,建议孵化出来看看:“看到魔主这枚蛋里的东西,至少我们能知道它是什么生物。如果情况不对,就当场杀掉,既然我都能伤到魔主,更何况一枚卵。”
于是乎,这两枚蛋就留在他们手上等待孵化。
鸾鸟的蛋是白色的,有淡金色的斑点,蛋壳美丽轻盈;而魔主的蛋则是丑陋脏污的黑花纹,表面就像干裂的土地那般有皴纹。
葛朔还是将两枚蛋分别放置,各自设下禁制结界,哪怕是孵化出什么样的东西,也会被结界控制。
他对于那两枚蛋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羡泽的内丹。
她破碎的内丹中,越来越多沾染上了魔气——
其实,所有的真龙都神魔共体,难舍难分,两方比重与龙的性情和经历有很大关系。
她少年时期,在保护与远离人群的郊野长大,拥有着绚烂夺目的纯金色内丹,但经历东海屠魔这一系列的创伤,她内心蒙尘,沾染魔气也是在所难免。
而且那次与魔主的缠斗中,她内心中多疑、恐惧与愤怒似乎也被逐渐放大。
他听说过在群龙狂舞的时代,九龙之首的应龙如果魔气过重,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羡泽的魔气还在与日俱增。
她说感觉到那魔气带来了痛苦与焦虑,是想要击垮她一切的选择,将一切变为混沌。她无法接受,便在自己破碎的内丹中抵御着,恐惧着,愤怒着。
如今,她甚至有一瓣内丹彻底染成了黑色……
葛朔拥抱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她内里如飓风般混乱,她在其中拼死抗争,他却帮不上什么——
忽然,禁制发出一阵鸣响,响彻了雨中的楼阁小屋,羡泽和葛朔几乎是同时跳起来,她要跑下床,葛朔拿起窗边的霁威剑,挡在她身前:“你在我后面,别急。”
二人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隔壁,葛朔拎起了墙上挂着的灯烛,推开了门。
在两个似摇篮的小木床上,分别放着那两枚蛋,屋中关着窗,依稀可以听见蛋壳破碎的声音。
葛朔抬高了灯烛,照亮两张小床。
右手边鸾鸟的蛋壳崩裂,挣扎出一只幼鸟,它比平常的麻雀喜鹊要大上不少,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金色的羽毛。它脑袋圆滚滚,跟瘦弱的身体比起来头重脚轻,淡粉色的长喙还不算坚硬,有些虚弱的乱拧着头,眼皮动了半天才睁开,露出红宝石般的瞳孔。
羡泽声音轻得像是气流:“它幼时就这样吗?”
葛朔摇摇头:“他跟我年纪相仿,见到的时候已经羽翼颇丰,我还没见过它出生的模样。好丑。”
羡泽笑起来,她弯下腰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地抚了抚鸾鸟的脑袋。
他红宝石般的眼睛疑惑陌生的回望着羡泽,那仿佛二人从不认识的目光,让她有些心碎,她指尖动作不疾不徐,鸾鸟慢慢放松下来,舒服地眯起眼睛,甚至用慢慢褪去淡粉色的喙,亲昵地轻轻咬她。
她也将灵力汇入鸾鸟的身躯,既是试探它的灵识,也是给它虚弱的身体增加力量。鸾鸟惊惶地叫了一声,但又很快意识到羡泽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渐渐安静下来,两只湿润的红眼睛望着她。
羡泽轻声道:“是你害了我吗?可既然你能重生,就说明当年在东海你真的被杀了……为什么?你是觉得重生就是不死吗?可现在的你,什么都不记得,过去我认识的华粼,不就是死了吗?”
葛朔有些不忍道:“你要杀他吗?”
羡泽沉默。
鸾鸟不知他们正在探讨着它的生死,身为雏鸟的它虽然天生优雅的昂起头来,却忍不住将身子靠着羡泽的手掌。
就像是她当年出生后,虽然警觉好奇地看着这个穿越后的全新世界,却忍不住靠拢向第一眼看到的苍鹭和鸾鸟。
羡泽:“……它有可能找回过去的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