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还是请神女不要乱说。”小宣衡严肃道。
羡泽笑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如此轻松散漫,毫无顾忌,全然不像她夹着尾巴扮演师母时有点恶心的温柔。
“好啦好啦,怎么就生气了?你自己跑过来吵到我睡觉,我没把你扔进河中溺死就不错了。”
羡泽说着,从她身后的枫叶林中,飞翔出一片绚烂的神鸟,姿态各异,鸣啼回首,声闻于野,这些双翼尾羽或如彩霞或如芳玉的群鸟,一看便知仙气神躯,落在流渚之上,频频回首似邀请羡泽与它们一同嬉戏。
羡泽觉得有些聒噪,正要挥挥手,忽然见宣衡神情激动,竟然拎起衣摆,在浅水之中朝她跪下,双手五指紧并贴在额头上,微微颔首行古礼:“果然是鸾仙!在下乃千鸿宫后人,拜见鸾仙!”
“啊……”鸾仙。
他把她当做神鸟之一的化身了。
“可是在下的笛声引来鸾仙与神鸟杂沓至此?”他一直紧绷到有些无趣的脸上,露出了和年纪相符的兴奋喜悦,激动道:“此乃名曲《凤求凰》,在下初习半载,仍有不解之处,神女可否能同歌,借此仙缘指引一二——”
他似乎笃定了她的身份,不但文辞更加敬重拗口,甚至立刻就要拿出袖中潇湘竹笛,为她吹曲子。
羡泽心道:你给鸟吹奏《凤求凰》,这不就是等于在唱一首《宝贝宝贝做我的老婆》。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前几个音吹奏出来足以让她汗下尿频肌无力。
已经不是不在调上的问题——
这已经是杀招了!他还有修为,小小年纪,竟然有结晶期前期的修为!
此刻似乎为了让鸾仙神鸟感受到他的炽热能量,这小子把全部灵力灌注到笛声之中,悠扬的笛鸣好比仙鹤屁股里钻了黄鳝后嘶鸣,响彻云霄!
众神鸟惊叫扑腾而起,一只苍鹭惊飞时甚至脚下一滑摔了个鸟啃泥,羡泽差点尖叫出声,她立刻伸出手去,一把撅断了宣衡的竹笛。
宣衡吹了个气音,松开唇来呆呆的看着竹笛。
他脸色苍白,简直像是自认为能考年级第一的学生在考场上发现连题干都读不懂的那种恐慌。
……看起来真的快哭了。
但他也觉得哭鼻子丢人,强行忍住,沉默又不知所措的半跪在水里。
羡泽大概记得,千鸿宫是好多年前跟众神鸟一起玩的凡人,后来它们觉得人类实在是醒脾太怪又很烦人,就把那群乐师给踹了。乐师们将千百年前与神鸟同游时屁大小事,当做神话一样代代传下去,成立了千鸿宫。
他是千鸿宫的人,又以为她是鸾仙,立刻就想来表现一番,结一段仙缘吧。
羡泽可不想听见他哭,她笃定道:“你应该学琴。”
宣衡一愣:“可……”
羡泽打断他的话:“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学琴的料。”你至少现在身上没有琴,没办法给我表演节目了吧!
羡泽有些不耐烦准备离开,但奈何腿麻了,她故作哀思眺望远方,就听到小少年紧张到有些磕巴的跟她搭话:“鸾仙大人与众神鸟在此,是否也证明真龙正在此处?”
羡泽差点笑了,她眯起眼睛道:“真龙与神鸟相伴不过是个偶然的传说,还能真的天天在一块玩儿,就没半点正事了吗?”
她的话音,让那个半天还没从泥地里起身的苍鹭听见了,它回头嘎嘎大笑,笑得羡泽脸上没光。
确实是天天一块玩儿,没半点正事。
宣衡看到眼前容姿妍丽惊人的神女,斜睨过来,略带倨傲道:“问这个做什么,想见真龙?”
宣衡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慌张的摇了摇头,但又稳下语气来:“只是想知道鸾仙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却没想到她并不回答问题,竟然口若悬河的说起真龙的故事,甚至告诉他——她陪伴的真龙,甚至不是普通的龙,而是一只背有双翼,堪为群龙之首的应龙。
宣衡其实并不关心真龙,只是没话找话,但见神女面若芙蓉,双眼发亮,想来她一定很是仰慕真龙的。
是啊。就像他仰慕鸾仙一样。
她把真龙夸得简直是天下海内第一神仙,不停描绘它的尾巴有多么锋利,它的双翼有多么美丽。宣衡却沉不住气,开口道:“可不是说夷海之灾以后,真龙已经四百多年没有现世了吗?”
她结舌,低头看他:“我以为凡人已经不大知道夷海之灾了。”
宣衡骄傲道:“在下喜读诗书,尤其是上古山川志与神怪记。”
神女低头笑着看看他,笑容似乎有了真正的惆怅,她道:“真龙会现世的,再过些年,在东海,真龙会现世的。你若是想见它,可以到时候去看看。”
宣衡只关心一个问题:“那您也会去吗?我是说,您总要与真龙为伴的吧——”
神女笑起来:“自然会去,我愿陪伴在应龙身畔,只求得一个目光。”
宣衡心中有些失落,果然人神有别,鸾仙的目光自然也只会看向更高处。
“那在下也一定会去看的,说不定届时已经琴艺上佳,能为上仙与真龙奏乐助兴。”
神女干笑了两声。
宣衡却觉得这个承诺很重,他将半截竹笛揣回了袖子里,再拜首下去,只是抬起头来,神女身影竟然消失了。
宣衡大惊,环顾四周,甚至连群鸟都已经飞走,除了断了的竹笛正呲出毛刺扎他,一切都像是他的错觉。
他想了想,又觉得神女能与他说话,就是对他最大的认可,更是此刻艰难境遇的无上鼓舞。宣衡摘下腰间玉衡,放在她刚刚盘卧的石头上,哪怕是被水流冲走,说不定神女也会看到。
宣衡听到对岸呼喊声,一步三回头的拎着湿透的衣摆,御剑回到了千鸿宫暂时驻扎的半坡上。
刚刚秣马税驾的奴仆都已经重新修整完毕,父亲卓鼎君正背着手,满面怒意的站在车旁:“宣衡,你又不声不响独自去了何处?所有人都在等着你……怎么还落水了?祭服弄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知道父亲一直瞧不上他,他尽力将千鸿宫繁文缛节的规矩、繁重复杂的课业,都做到了极致,却只会得到父亲的种种指责:“只是做到这种程度,你便得意了吗?”“你离尽善尽美总是差那么一点。”“就这些事有那么难吗?你总是叫我失望。”
甚至此次千鸿宫祭神,父亲虽然勉为其难允许他共同主持祭祀,却处处不满,宣衡总想让父亲满意,甚至不食不眠,练习祭祀的每一个环节。
他觉得此次祭祀归来的途中见到神女,一定是他的努力得到了认可,父亲也绝对会为了他而高兴的!
宣衡面上展露几分激动:“父亲,我见到了鸾仙神女!正是神鸟在此处嬉戏,她与我说了好些话呢!”
卓鼎君无须白面上缓缓浮现出冷笑:“……你,遇见鸾仙?”上一个遇见鸾仙是千年前的千鸿宫宫主,他小小年纪倒是敢说。
莫不是身边有些人以为他参与了祭祀,便是少宫主,就教他这样撒谎?
宣衡抬手正要描述,袖中的断笛掉落出来,一直滚到父亲脚边。
第50章
卓鼎君捡起断笛, 缓缓道:“这是为父刚刚在祭祀典仪上赠予你的法器,才不过数个时辰,你便将它折断了?!”
宣衡太知道父亲的喜怒无常, 连忙辩解道:“是鸾仙折断了笛子, 她说我应该学琴——呃!”
话音未落,脸上便是火辣辣的热痛,他眼冒金星, 太阳穴鼓胀, 差点趔趄着摔倒在地, 周边随行的弟子奴仆无一人敢言敢拦, 全都垂着头只当自己是木偶。
“还敢撒谎!千鸿宫千百年来未有的仙缘, 让你给碰上了?你最是会装作恭顺,可这谎也太蠢了!”
宣衡张了张嘴, 只感觉嘴里有血味。
“你该知道自己的乐艺有多差, 还不肯勤能补拙, 在你跑去找什么神仙的时候, 琮儿一直在这里吹奏练习,若真有仙缘也不可能找上你!”
在父亲身后的车驾上, 车帘掀开来,露出小他几岁的宣琮的脸来。
他年少时略显病弱, 似笑非笑的看着挨了巴掌的兄长。
宣衡垂着头。
在乐艺上, 他天赋远不及自己的弟弟,或许……鸾仙听到宣琮的乐声,根本不会搭理他。
宣琮开口轻笑道:“兄长的玉佩呢?去哪里了?”
卓鼎君低头看向他腰间,更是惊怒。
千鸿宫弟子入门时,便会有一块自己的佩玉,这佩玉基本只有两件用处。
一是当被修仙界其他人相救, 无以为报时,便赠予玉佩,并在玉佩上附上咒法。对方有需要之时,可以拿着玉佩来求报恩,如果超出赠予玉佩者的能力范围,千鸿宫也会尽力报答。
二是用来定下重大的契约,以玉佩为誓,个别长老、掌匣人的玉佩,会用来结盟。但弟子们自身能定下的最大契约,基本都是道侣婚约,所以千鸿宫的玉佩日后也有定情结偶之意。
宣衡小小年纪就失了玉佩,再加上他长子的身份,这确实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嚅嗫道:“我将玉佩给了神女,但不知道神女会不会收下,希望江水能将我的敬意送达……”
卓鼎君这才知道,他竟然是把玉佩扔在了岸边!他气得命人去涉水寻找,一群弟子奴仆,在对岸搜找了一两个时辰,也没见到玉佩,大概率是被江水冲刷到下游去了。
卓鼎君只好放弃,命令车队出发,所有人都不许声张他玉佩丢失的事。
宣衡双手被笏板抽打到红肿,他跪在车马中,身后的软榻上,裹着绒皮大氅的宣琮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笛曲,轻笑道:“兄长,父亲好像很生气,我刚刚听到了,他说已经后悔选你主持祭祀了。”
宣衡垂头跪着不说话。
宣琮笑:“你看你这么听他的话,他也没把你当回事儿——”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众多弟子奴仆的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声悠扬空灵的鸣叫,振翅声擦过头顶。
车队停下来,有人惊呼道:“真的是鸾仙?!”
宣琮一愣,而宣衡动作更快,膝行几步,掀开车帘。
只瞧见一只羽若金霞的鸾鸟,落在车前横木上,与他不过几臂的距离。
口中衔着的,正是他的玉衡。
斜阳映照在鸾鸟身上,它朝着宣衡微微颔首,而后将玉衡朝他的方向扔去,宣衡连忙双手接住,喃喃道:“神女不愿意收下玉佩,要还给我吗?”
鸾鸟仰颈鸣叫一声,眼眸落在他身上,振翅而起,七彩纤长的尾羽从车顶拂过,飞入空中。天空中恰好彩云飞移,露出云层之上飞走的众多神鸟,如梦如幻。
其中有些神鸟化作人形,恍若在三界之外——
“……怎么可能?”宣琮喃喃道。
众多长老也惊愕议论:“是真的鸾仙!少宫主是真的结了仙缘!”
卓鼎君转过头来,面上是掩抑不住地震惊,望向呆呆仰头的宣衡。
既是神女选择了宣衡,那不论如何,他都会是未来的继承者了。
羡泽却并不知道自己此举改变了一个人甚至一整个门派的命运。
在半空中,鸾鸟幻化成年轻男人,金发红瞳,既有男人的骨骼,又有清妍妩媚,他舒展着手臂伴飞在羡泽身侧:“尊上,我把那玉佩送回去了,就是你说的那个傻小子。不过,他似乎被扇了巴掌呢。”
羡泽却没在意到他说话的酸不溜丢,甚至也没把玉佩太放在心上,只拽了拽旁边的苍鹭:“你不是最懂何处有美酒美食美人吗?不如带我们去仙府吃喝吧!呀,我想喝些果酒!”
苍鹭是众多神鸟中最不待见她的,却被她捉住了羽翅,只好回头,一张口是有些沙哑的男人嗓音:“那你不许像上次那样露出尾巴了。”
羡泽笑:“我保证!”
鸾鸟有些妒忌的望了苍鹭一眼,明明是群鸟之中最丑最素的那个,却因为多年来化作人形行走世间,通晓百事,所以受尊上的喜爱。
迟早要把这只苍鹭拔成没毛鸡!
……
江连星行走在疯涌的魔气中,他彻底释放了魔核的力量,哪怕说他可能再也难以收回去,但在如此危险的时刻,他必须要有这种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