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你一木瓜
本来就不算灵光的小脑袋被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分不出心思在其他地方,垂眸看着地板和自己的鞋尖,连余光都没有扫向病房。
注意力不集中的后果,就是在阿德里安忽然停下脚步时,来不及做出反应,惯性向前,额头在他的手臂上撞了一下。
撞得额头有些红。
阿德里安抬起手,食指指腹先是点在她紧紧蹙起的眉心,叹了口气,然后揉了揉她微红的额头,叹息般念了声“迟迟”。
桑迟困惑地眨了眨眼,思绪重新聚拢,问:“到你的办公室了吗?”
“嗯。”他随意应道。
其实还没有到。
他不像伊什梅尔可以直接调整医院的空间排序,医院又太大,他们现在离他办公室的位置还很远,要是靠双腿走完剩下的路程,她会很累。
因此他选择了替代方案。
在桑迟自顾胡思乱想时,菌丝悄悄就近合起了一间病房的门,开始改造内部构造。
先是把原本居住在病房的怪物病患像扫除垃圾一样丢出窗,然后侵吞掉简陋的病房家具,自行拟态出桌椅、沙发和床铺。
医院的主色调就是白色,用白色的菌丝家具刚刚好。
于是当阿德里安按下旁边门的门把,打开门,出现在桑迟面前的就是一间一尘不染的纯白色办公室。
她被带着和他肩并肩坐到沙发上,阿德里安慢条斯理地向她讲述体检的流程。
需要检测的有身高、体重、视力、肺活量等等,各种各样繁琐的小项目。
桑迟有些紧张地听,双手摁在膝上,希望提前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不至于表现得过于惊惶恐惧。
可直到阿德里安说完,问起她可不可以开始体检,都没听到有需要抽血开刀的项目。
她愣了愣,却没有立刻放松下来,而是用食指去勾阿德里安的拿着项目检查表的小拇指,细声细气地说:“可以不用太迁就我,如果只是抽血的话没关系。”
小美人忧心他完全不按规章办事,会受到惩罚。
阿德里安本想说没有必要,但注意到她眼中的忐忑,神情顿了顿,点点头,没拒绝她的提议:“好,那再加一项血常规检查。”
桑迟这才松了一口气,乖乖按照他的项目要求照做。
体检过程中,因为阿德里安希望她经历一次正常的体检,淡忘从前的那些以体检之名修饰的伤害,所以全程都很克制地保持医患恰当的距离,没有借机争取亲昵的机会。
好在为了维系作为丈夫的人类身份,他对人类的生理构造有充分的了解,相关的医学知识也都存在脑中,付诸行动比起教科书上的示例更加标准。
唯一较示例多余的步骤是对她的夸奖。
明明体检没有什么可夸的,他也要认真地夸她配合得好,夸她的身高和体重恰到好处,肺活量刚好可以用糖吹出漂亮的泡泡。
就算她只是用手指指对视力表上不同方向的E字符号,他也要耐心地一句句夸“说对了,迟迟真棒,视力保护得很好”。
桑迟被夸得面颊发烫,结结巴巴地说可以不用一直哄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阿德里安并不认为夸奖有什么不对。
人类医生都会耐心哄一哄陌生的幼崽,哪怕嫌弃他们脏兮兮又不听话。
他可怜可爱的小配偶在陌生的地方好不容易孵化出壳后,得到的却只有人类对于非我族类的恶意,被当作异种对待还被当作人类要求。
现在他有机会稍稍弥补她缺失的东西,怎么可以就此打住。
他声音温和地说:“我知道迟迟不是幼稚的小孩子,可是我想把你当成宝宝,你能同意我讨你欢心吗?”
桑迟不太自在地咬咬下唇,绯色蔓延至耳根,垂下眼睛默认了。
不过她还是想表现一下她是不需要哄的宝宝。
因此,到血常规检查时,她很有经验地向他露出可以看到肌肤下淡青色血管的手腕,鼓起勇气道:“你割吧。”
她的熟练和“割”这个动词,令阿德里安脸上的微笑变得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住情绪:“迟迟,做血液相关的检测只需要一点点血。”
桑迟歪了歪脑袋,不太确定地问:“真的不需要收集一瓶吗?”
她自觉一瓶的量词形容不太准确,回忆了一下给她抽血的容器上标有的数字刻度,给出了比较精准的形容:“得要500毫升吧。”
阿德里安的太阳穴直跳,趁她分神的时候,又快又准地用尖细的针刺入她的指腹,完成了取血的工作,接着用菌丝拟就的棉签,摁在她手指小到看不清的破口上。
如果不是要尽可能维持正常的体检流程给她体验,菌丝现在就可以愈合小小的破口。
小美人惊疑地眨眼。
她连疼痛都没感觉到,只是指腹微微一凉,最后一项体检项目便结束了。
他向她晃了晃半透明的针管,被抽出的鲜红血液晶莹透亮,看起来很好看。
可其中至多存有几毫升的血,桑迟注视着他,有些疑心他说的够了是不是在安慰她。
获知她从前一次会取走多少血,阿德里安只能维持住最低限度的微笑,异于常人的白眸故意眯起,不肯与她的视线对上,避免她发现他此刻眼眸几乎碎裂的恐怖。
棉签止血的过程中,有一颗血珠从破口渗出,慢慢在棉签表面洇开,被菌丝完全吸收。
品味到的滋味立刻回馈给他本身,淡淡的血腥气中夹杂回甘清甜,从各种价值上说,她的血液无疑都属于至上的珍品。
但如果获取血液的前提是她的痛苦,那么这样的珍品就永远不该现于世上。
阿德里安存放好有她血液的试管,想到在他不曾参与的过去,曾有不知多少次,她被锋锐的刀锋割开手腕,取走足足500毫升的血液,之后一个人孤单地陷在失血的虚弱和寒冷中,就几乎失去好不容易借阿德里安身份找回的人类理智。
各种不在乎除她之外一切的思绪开始叫嚣争辩。
其中最大声的那一句不断回荡在脑中,试图撺掇主导权——她太脆弱了,得把她保护起来,直到外界的所有危险都被同化成他,才可以放任她自由自在地享受。
这个想法诱惑力十足。
可阿德里安知道以桑迟比人类基本道德标准高出很多的善良,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如果他自顾开启同化,她会伤心难过吧。
他焦躁地在失控的边缘徘徊,衍生出的菌丝沙发却在他做出决定之前,直白表露出他危险的想法——它忽然变得像水一样柔,将坐在沙发上的小美人半吞进内部。
“等……”
陡然失去着力点,桑迟就算有过突然被他吞进茧里的经历,也不免心慌一瞬,小小叫出一声。
幸而阿德里安不像从前全然痴愚,残余理智的人形部分反应很快地伸出手臂,在她后腰处拦了一下,也制止了沙发的进一步变化。
他捞回小美人,放她跪坐在他的膝上,仰靠在自己怀中,没有让她真的被吞进菌丝沙发里。
然而他并不是完全冷静的状态。
阿德里安雪色的长睫低垂,俯下线条优美的脖颈,下颌搁在她的肩窝,双臂环住她的腰,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将她拢得离自己更近。
两具身体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
他给予的是温情的怀抱,却也近乎另一种不太明显的囚笼,紧紧锁住她。
桑迟没有太多活动的空间,不太适应,落在身侧的手像小猫咪踩奶般按了按他肌肉很韧的大腿,绵声提醒说:“我不是体检完了吗?我们该去做别的工作了吧。”
“还有一项没有写在检查表上。”
阿德里安温热的吐息呵在她的颈侧,桑迟悬心起来,以为开刀是必要项目,低声说:“我不想你为难,可真的不可以开刀,拿走内脏,不止得疼好几天,长好之前我都不太能动。”
笨笨的小美人不知是被人有意还是无意灌输了错误的概念,以为无论什么样的伤都是可以长好的,即便是失去内脏、失去肢体,也会像草木那样重新长回来。
只是会疼,会变得虚弱,离体的部分会像坠落枝头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腐败。
阿德里安又得知一点隐晦的内情,不敢想象她被取走内脏的画面,肩膀都因愤怒而颤抖起来。
他重重合过眼,终于续上没说完的话:“不是的,不给你开刀,最后是要测试你的心理状态。”
他问:“你为什么不痛恨伤害你的人?”
第76章
赫尔曼和伊什梅尔的对话瞒不住遍布医院的菌丝,阿德里安已然知晓桑迟离开星舰的缘由。
就算暂时割舍掉他作为她配偶的立场,完全以陌生人的角度看,他也依然觉得在这出农夫与蛇的故事里,善意被辜负的小美人有恨的权利。
然而他侧脸凝视着桑迟湛蓝的双眸,却无法从澄澈如水晶的眼中寻觅到一丝一毫怨怼情绪。
为什么不恨呢?
她明明有充足的理由痛恨伤害她的人,哪怕她在常识认知上有很多错误,也并非不感受到疼痛,怎么就不恨呢?
桑迟听到他的询问后,局促地错开视线,按在他大腿上的手也叠放回自己的膝上。
她的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神中流露出少许慌乱,似乎清楚自己被问及一个只知道错误答案的问题,所以不想回答,只想逃避。
阿德里安从她陡然绷紧的身体意识到她对这个问题的抵触。
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他会用菌丝自行探入脑海中,寻找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可是对待桑迟,不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收紧在她腰际的手放松了些,给她留出一定活动的余裕。
然后他把“恨”这个尖锐的字从唇舌间剔除,退而求其次,换上温和很多的说法,哄着她问:“迟迟,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小美人的心尖微颤,犹豫地重新看回他。
青年的五官柔美,唇色很淡,清透的镜片削弱他白眸非人的疏离冰冷感后,像是积落在白梅花蕊上的一抔雪,不具任何攻击性。
他正专注而耐心地注视她,看起来,即使她给出的回答不尽人意,应当也没关系。
于是她犹豫地启唇,怯怯回答说:“我不喜欢那些要求我体检的人,但说不上……恨。”
恨是太浓郁的情感,往往诞生于期待落空或美好破灭后。
桑迟不曾擅自期待过,也没拥有过什么必须抓紧不放的美好事物。
因此不曾经历过期待落空,也不曾经历过美好破灭。
在日复一日贫瘠无趣的生活中,虽然必须接受很多不喜欢的事,但是都渐渐习惯了。
只是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似乎并不能令人满意。
桑迟的手指搅绕在一起,见阿德里安依然静静聆听,表情没有变化,松了一口气,不太好意思地小小声确认:“你不会因此对我失望吧?”
“为什么这么问。”阿德里安眼角微跳,敏锐地意识到她不安的来源,“从前有人问过你恨不恨这个问题吗?”
“嗯。”桑迟轻轻咬了咬下唇。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不如干脆地把过去交代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