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沈持:“……”
原来是这李牢头的恩惠,他还是高看贺俊之了。
……
邓大夫号脉之后,取出一粒药丸在热水里化开,让沈持给孟度喂进去:“这是吊着命的药,能多喂一口就多喂一口。”
“再煮些浓稠的小米汤,”他又说道:“这几日不间断给病人喂,八成能捡回条命。”
沈持记下医嘱。
夜里,他守在马车里给孟度喂药喂米汤,赵蟾桂说道:“明日大人还要上值,如今看着孟夫子脸色好转些,这些事让我来做吧?大人去睡会儿。”
官场周旋很耗精力。
“不碍事,”沈持喉咙沙哑:“明日左不过去翰林院点卯,是个清闲差事。”
他本来以翰林身份在工部观政的,黔地矿务一了,皇帝萧敏命他暂代了三个来月黔州知府,也就是说和工部没瓜葛了。
卸任黔州知府回京后,他自然只有翰林院修撰这一个身份,也就只有翰林院的差事了。
“大人忘了?”赵蟾桂说道:“贺大人说明日在凤元楼宴请大人。”
跟贺俊之打交道是件烫手事。
瞬间,沈持的眼眸蓄着寒意:“我记得。”
第117章
是夜风雪打窗, 皇宫上书房中。
地龙烧得屋中有些闷气,太监丁吉躬着腰,用两手恭敬地端着一杯温茶送到皇帝萧敏的御案上:“万岁爷, 就在今儿午后,沈大人把他的老师从大理寺背出去了。”
萧敏放下手头吏部弹劾通州知府周六河的折子, 端起他御用的斗彩三秋杯,低头呷了口清茶:“救出去了?”
比他想的要快啊。
丁吉点点头:“救出去了。”
萧敏只饮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在丁吉手上, 夜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沈归玉是怎样把孟度从大理寺救走的,你跟朕说说, 让朕听个新奇。”
他还以为沈、贺二人至少要斗法几个回合呢。
“沈大人的老师, 孟度, 绝食了,一心求死, ”丁吉叹口气说道:“老奴想, 贺大人也许怕未定罪之前便把人给逼死了,不好收场吧。”
绝食。
萧敏微讶:“他一个举人竟硬气至此。”
“哟, 万岁爷, ”丁吉说道:“这孟度可不是一般的举人阿, 他父亲是先帝爷时的御史大夫孟朝,孟家也算是清贵世家,有几分风骨的。”
御史大夫孟朝。
“哦,”萧敏忽然想起来了:“先帝亨平二十七年, 时任御史大夫的孟朝弹劾帝师王渊, 后被先帝罢官逐出京城……孟度是他儿子。”
他那会儿十来岁吧, 还未被立为太子,没有机会跟随先帝上早朝,是以不认得旧臣孟朝, 只听说此人与王渊曾有些龃龉。
“别人要是不提,老奴连‘孟朝’这个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万岁爷记性真好,”丁吉适时拍了句马屁:“竟还记得那么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叫老奴羞愧呀。”
“孟度一绝食,”皇帝不再提往事:“便让贺爱卿怕了?”
“哟,别说,万岁爷您听听这沈大人何等机敏,”丁吉说道:“他翻出了贺大人早年的诗集,从中找出‘虎啸龙吟’四字,叫贺大人无法给孟度定罪,不借坡下驴,还能怎样?”
萧敏听得津津有味:“只怕连贺爱卿都想不到吧。”
“那可不,”丁吉说道:“沈大人一击击中贺大人的要害,万岁爷说的,此处他棋高一招。”
“嗯。”萧敏听着外头的落雪声,轻声道。
“沈大人还说,给贺大人指一条生路,”丁吉说道:“许这是贺大人想要的,他便遂了沈大人的意,放了他的老师孟度。”
“生路?”萧敏冷笑:“什么生路?”
“沈归玉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朕也想听听这条生路在哪里。”
这些年贺俊之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没少被人弹劾,一桩桩一件件事放在他面前,说没起过杀心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迟迟没有下手,不为别的,五年前王渊致仕,跪在他面前求的便是这个恩典。他答应过老师,无论如何,都会给老师的养子贺俊之留一条性命。
且,他眼下还离不开酷吏,还离不开贺俊之这把刀。
先前,当右丞相曹慈头一次跟他提出要让沈持去大理寺任职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了贺俊之的意图——物色个人,接替他继续行酷吏之事,以酷吏换酷吏。
这是贺俊之为自己寻的生路,萧敏心里明白。
他答应过王渊留贺俊之一条命,甚至想过同样的路子——重新挑选、栽培一个酷吏,但这个新的酷吏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是沈持,萧敏有些不舍得。
与其说舍不得,倒不如说确切地说,他觉得沈持去当酷吏,可惜了。
从殿试那时起,他对沈持就抱有较高的期望,其后来的种种作为也满足了他的期望,契合了他一直在为七皇子萧承彧物色的老师的人选。
酷吏易得,为皇子挑选老师难。
萧敏深知这个道理,因而先前曹慈来试探的时候,他没有应允此事。
昨日七皇子萧承彧一看到沈持就去牵他的衣袖,谁没打小时候过过,孩童对一个人的欣赏与喜欢从来都是掩饰不住的。
皇帝萧敏自诩从未看错过人,沈持,他也不会看走眼。
“明儿夜里贺大人在凤元楼请沈大人吃饭,”丁吉说道:“到时候,咱们就知道沈大人给贺大人选的生路是什么了。”
皇帝萧敏打了个哈欠:“不早了,风雪太大,朕今晚歇在上书房吧。”作为一个帝王,他还算勤政,每天至少要将摆在御案上的折子批完了再进后宫。
“哟,万岁爷,”丁吉提醒他说道:“您今儿说要到淑妃娘娘那里去,您忘了?淑妃娘娘说不定一直在候着万岁爷呢。”
萧敏:“……”罢了,躲懒不得,便移驾周淑妃所居住的庆春宫吧。
他不大情愿地准备挪窝。
正磨蹭着呢,没想到外头太监来报,说周淑妃忧心万岁夜中行路艰难,自个儿坐着轿辇来了。
萧敏大悦:“快请她进来。”
他甚至都悠然揩揩髭须,心道:最能投朕所好者,淑妃也。
新进宫的郑才人也深得他心,就是年岁小,话少,眉间总是淡淡的一抹愁,不怎么爱笑,要他花心思去哄。
也许岁数长一些就开放成像周淑妃这样的解语花了。
眨眼功夫,周淑妃披着浓粉色绣蝙蝠的狐毛斗篷从外头踩着雪粒儿进来,隔着珠帘,皇帝看见的不是她盈盈带笑的面庞,而是一张梨花带雨眼皮哭得眼皮红肿如核桃般的眸子:“陛下——”未语先哭。
萧敏一惊,赶紧把跪在脚边的女子给搀扶起来:“淑妃这是怎么了?”
“陛下,”周淑妃哭起来我见犹怜:“妾还不是被不争气的承彧给气的。”
萧敏又是微惊:“承彧一向乖巧,他怎么气你这个当娘的了?”
“陛下,”周淑妃哭得抽噎起来:“承彧他……他说要选沈大人当侍讲学士……妾不是嫌弃沈大人,只是,沈大人太年少了……到底不如选一位稳重敦厚的来教导他……”
哦,是这么回事。
萧敏听罢微眯眼眸:“那么,淑妃中意的是哪位大人?”
“妾听闻杭州府薛家在先帝爷时出过两位相爷,”周淑妃抽抽嗒嗒:“薛大人又素有才名,京城妇孺都在传唱他的诗句,若承彧能得他来教导,日后必芝兰映秀,玉树生香……”
“沈大人是年少了些,”萧敏耐心地掏出帕子递给她:“来,爱妃先擦擦眼泪,可幼年时谁不喜欢年轻的夫子,能和他玩到一处去。”
他当年亦是如此。
“可是……万岁,别的皇子的老师皆出自名门世家,”周淑妃不情不愿地说道:“唯有承彧的老师出自乡野,让他以后在皇子中抬不起头来……”
提到沈持的出身,她无比嫌弃。
萧敏被她哭得心烦,他踱步点了点头:“爱妃既看重薛大人,那便让薛大人来教承彧吧。”
其实,他这次给七皇子萧承彧选老师,着实下了一番心思——甚至,是用帝师的标准来选的。
他今年四十四岁,照着他爹他爷他太爷爷在位的寿命,六七十岁,算起来还要占着这皇位龙椅二十多年。他膝下子嗣颇丰,从十九岁喜得大皇子萧承钧,到前年出生的九皇子萧承汉,一共九位皇子,也已到了该考虑立皇储的地步。在萧敏内心深处,他是有意于七皇子萧承彧的。
这个儿子,最像他。
又算着年岁,差不多等他百年之后,继位的新君正值盛年,于萧家的江山社稷也是最好的。
只是周淑妃这么一闹,让他的心忽然凉了。
……
周淑妃戛然不哭了,听到萧敏答应她的那一瞬,该有的喜悦没有到了,反倒叫她有种“君心难测”的害怕,这是她进宫十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不安。
“朕依了爱妃,”萧敏凉笑着说道:“就薛大人,爱妃要是不放心,朕此刻便拟旨,你看如何?”
“万岁爷又同妾说笑了,”周淑妃破涕为笑:“妾岂是那样心急的人。”
萧敏微抿薄唇笑了笑,携她入帷帐颠鸾倒凤。
……
今日是腊月二十二,已经三更天了,秦州会馆里头依旧灯火通明。
廊檐下的马车上围着几层厚厚的油脂布,不叫一点儿风雪透进去。
不停地有会馆的伙计端着汤药或是米汤送进来,末了总要说一句:“沈大人别嫌麻烦,咱一夜都不封火,随时给孟夫子熬药,熬小米汤。”
沈持自从出了大理寺对孟度说的话已有几箩筐,他的嗓子越来越沙哑,到后来连道谢都发不出声来了,马车里从此鸦默雀静。
也许是三更末,或者四更初时,他喂完孟度小米汤,正在静听外头簌簌的落雪声,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那声音微弱而极是短暂。
“叮咣——”沈持手里拿的汤勺掉到了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动。
“孟夫子醒了?”他摇了摇赵蟾桂,瞪着眼竭力发出说话声。
赵蟾桂从熬夜的迷糊中霎时清醒过来,他什么都没听到:“大人,你该不会幻听了吧?”
孟度这不是还在昏迷之中呢吗?哪有苏醒的迹象。
沈持捏了捏自个儿的耳朵——他方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孟度在跟他说话,不会有错的。
“天一亮再去请邓大夫过来瞧瞧。”他心急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