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沈持去了翰林院,想看些史书上对于蝗灾的记载。到了翰林院,已是散值时分,然而许多庶吉士还在看书,见到他都出来拜见:“沈大人。”
沈持笑道:“本官回京多时,今日方来恭祝各位‘吃得十年锥刺苦,同携明月载誉归。’,有点晚了,着实不该。”
“沈大人为朝廷忙碌奔波,”众庶吉士都道:“我等岂有争这个的,快别客气。”
沈持:“本官今日来,是想翻阅一下记录蝗虫之灾的史料……”
他还未说完,庶吉士们便道:“下官们早已备好,且翻阅多次了。”
听说济南府等地发生蝗灾后,他们就在查找史料,思索应对之策了。
说完,他们搬着一摞书籍放在沈持面前:“沈大人阅览。”
沈持笑了:“你们既都翻过,本官就不看了,应对蝗灾,有什么办法吗?”
庶吉士们纷纷献策:“沈大人,若要治蝗,一来可以在夜间点燃艾草,然后焚烧之;二来,可以挖沟渠放置还为被吃掉的秸秆或者牛羊的毛发,等它们扑进去的时候掩埋;三……三来,从湖广江浙等地驱赶鸭子去蝗虫过境处,让它们吃掉蝗虫……”
沈持这才去翻书:“这些办法,书中都有记载?”
“回沈大人的话,”庶吉士们说道:“远不止这些。”
还有劝谏君王修德——古人以为一旦发生天灾,就是上天对君主无德的警告,祭拜蝗神等法子。
沈持:“你们所说,是最实用的法子。”
这一夜,他没有归家,在翰林院翻了一夜的书。
翌日早朝,皇帝萧敏满面愁容地坐在龙椅上:“昨日山西、冀州两府也送来奏折,说遭了蝗灾,今年恐颗粒无收,众卿今日散朝后,到京郊去看看灾情吧。”
“另外,想办法驱蝗吧。”
群臣跪拜说道:“是,陛下。”
沈持进前一步说道:“陛下,臣昨日去了翰林院,庶吉士们集思广益,想了三种治蝗的法子。”
皇帝的语气微微急促:“沈爱卿快说来听听。”
沈持把昨日庶吉士们的想法几乎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可行。”
皇帝还在思索。
右丞相萧慈反对道:“大凡天灾,都不可以人力制之,且杀虫过多,有伤和气,请陛下三思。”
京兆尹温至看了沈持一眼,站出来说道:“既是天灾,钦天监楚大人为何先前不提一句?”
倒是反对沈持设常平仓跑得飞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他这一句话拱起了皇帝萧敏的火气,皇帝大怒,他命人把钦天监楚元叫来:“楚爱卿,今年的蝗灾怎么说?”
楚元支支吾吾:“想是朝中有些官员身居高位而德不修,”他瞥了沈持一眼:“触怒上天,是以将罪啊陛下……”
皇帝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也不是个傻子,心道:只怕先前楚元来说什么太岁星不宜动土反对设常平仓就是冲着沈持来了,哼,挟持朝堂之事报私人恩怨,可恶。
他直接挑明了质问楚元:“沈归玉何德不修?”
他这话太意外了,楚元根本没想好怎么狡辩:“陛下,沈大人他……他……”一时还挑不出沈持的失德之处。
皇帝语调冷冰冰地说道:“钦天监楚元失职,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这二十大板打得结实,楚元当场绝了气息。
皇帝犹不解气,还派人去抄他的家,下令楚家子孙永不能再入钦天监任职。
群臣被皇帝的火气吓到,一个敢为楚家说句话的都没有。
早朝的话题又回到蝗灾上来,沈持看了一眼曹慈说道:“陛下,若不对蝗虫进行杀灭,必将殃及更多的庄稼,百姓无收成,日子过不下去,说不定又会出现‘人相食’的惨象,法子既是臣提出来的,那么之后杀虫之祸归于臣,还请陛下下旨杀蝗虫救百姓。”
户部尚书秦冲和也说道:“如果真有杀虫之祸,臣愿意与沈大人一同分担。”
皇帝没有说话。
京兆尹温至、工部尚书李为一同道:“臣也愿意分担。”
他二人一挑头,群臣陆续奏道:“臣等愿意分担杀虫之祸。”
皇帝哑声说道:“传旨,命遭了蝗灾的府、县官吏想尽一切办法买粮,另外,沈爱卿尽快从翰林院挑贤才派往这些地方去治理蝗灾。”
“就任他们为工部员外郎吧。”
这是同意杀灭蝗虫了。
御史大夫管聃却再一次劝阻:“陛下,白乐天曾有诗云‘捕蝗捕蝗竟何利,徒使饥人重劳费。一虫虽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①’,天灾何必耗费人力,臣以为眼下应多让百姓去虫王庙烧香祭祀蝗神,让上天收回将灾责罚而不是捕杀蝗虫啊。”
虫王庙是济南府等地为拜祭虫神而建的庙。
沈持冷笑道:“腐儒执文,不识变通。白乐天这诗讽刺的分明是唐末,君主昏聩官吏没有善政,怎能与我朝此时相比,管大人就不必拿出来叫人笑话了。”
管聃气得胡子发抖:“沈大人你……”
沈持看也不看他,只对皇帝说道:“陛下英明,臣遵命。”
皇帝看了眼管聃:“听沈归玉的吧。”
管聃瞧了沈持一眼,讪讪地说道:“是。”
皇帝摆摆手,命退朝。
群臣从皇宫出来,先回衙门处理公务。沈持先去翰林院,把昨日提出治蝗之策的几名庶吉士找出来,转述了皇帝的旨意:“要是你们愿意赴各地治蝗灾的,本官立即举荐。”
工部员外郎是正六品的京官,无人不愿,一下子七八个庶吉士都自荐前往外地治蝗,非常踊跃。
沈持交待他们一些事情,等回到户部衙门后就写了折子送进宫里。
等散值后三三两两结伴直奔郊区去视察灾情。或许是为了让久居庙堂的他们窥见一丝民间疾苦,一片蝗虫在他们眼前飞了过来,一只只又肥又大,扑进庄稼地里吃完一顿,留下一片狼藉,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据说这与别的地方比,根本不算什么蝗灾。
“好可怕。”矜贵的大臣们发出一阵绝望唏嘘声,那些被啃的庄稼,都是他们各家的田地啊。
沈持活了两辈子,头一次看到成群结队的蝗虫,头皮发麻,只觉得一股腥臭气扑进鼻中,让他想吐,非常不适。
好在很快嗅到了一股抚慰肠胃的草药香气,抬眼张望,原来是京兆少尹林瑄带着司仓参军钱前拉了一车艾草过来,他看了沈持一眼,笑道:“诸位大人,下官今晚就践行沈大人提出的法子,在京郊焚烧蝗虫,若有祸事,下官一人承担。”
京兆尹温至捧场夸道:“好,还是林大人有魄力。”
群臣之中,有附和的,也有冷嘲热讽的。
彼时已近黄昏。
林瑄:“诸位大人要是有兴致的,请稍等片刻,下官这就踩点、点火吸引蝗虫聚集过来。”
工部尚书李为说道:“莫急,天黑之后点火更好。”
他说完,天公作美,太阳似乎倏然黯然西落,天色疾速变黑。
又等了一会儿,夜幕蹒跚落下,沈持冲林瑄一抬下巴:“林大人,请点火吧。”
有明姓周的官员跳出来说道:“那片是本官家中的田地,还请林大人离得远些,不要在上面放火,以免触怒了虫神。”
沈持听了走过去冷冷道:“这话还请周大人留着对圣上说道。”他今日无比强硬。
说完,他对林瑄道了句:“出了事自有我顶着。”
林瑄欣慰地淡笑了一瞬,他早有布置,对京兆府的衙役们摆了下手,那些人便在田垄上点燃了艾草,一明一灭中,有淡淡的草药香缓缓溢出。
蝗虫们大约爱极了这股味道,点燃艾草后不到半个时辰,成群结队的虫煽动翅膀一头扎了进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在田垄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放火。”林瑄低声吩咐衙役们。
衙役们提着桐油悄悄靠近蝗虫堆,在干草、枯枝上倒了一层,而后飞快地点着了火。
天干物燥,火苗迅猛升腾,而后吞噬它们遇到的一切。
劈里啪啦。
那些蝗虫也不知是被熏晕了还是被吓着了,竟然也不逃窜,甚至还往火光里扎,噼啪声不断,越发响亮……
大火整整烧了两个多时辰。到二更末,群臣提着风灯,走到田垄上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被烤焦的蝗虫尸体堆积如小山,散发出来的味道微焦但不难闻,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肉香气,是能吃的。
但大臣们哪里有心思想这个,有人惊叫:“这……这也太多了……”
而有人则迂腐地跪在田垄上哭道:“天灾乃有人不修德行,该受到惩罚,如今你们烧了蝗虫,万一虫神怪罪,要降下更大的祸患啊……”
……
林瑄高声道:“京兆府烧了方圆百里地之内的蝗虫,明日开始引水灌溉农田,请诸位大人勿忧,下官与温大人定不会让京郊的田地荒废,多治几次蝗虫,多少能保住庄稼收成一些粮食……”
他这么一喊,群臣们才回过神来,听到自家的农田还能保住一些收成,振作起来:“多谢林大人,多谢温大人……”
林瑄望一眼沈持,动了动唇,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心想:要不是沈大人敢作敢为说动陛下下旨治蝗,你们家中纵有千亩良田今年也没有一粒收成,你们该谢的是沈大人而不是我。
焚烧蝗虫之后,在浓重的夜色里,群臣各自散了回家。
……
当夜,皇帝萧敏准奏,两日后,将这批庶吉士擢了官,派往遭受蝗灾的地方治虫。听说有庶吉士到了豫州府后从临近的湖北府走水路了借了一批鸭子过来吃蝗虫……当然这是后话了。
治蝗的事情有了些眉目,沈持的精力又回到粮价上来,他问户部尚书秦冲和:“上回跟大人说的,京城最大的粮商齐双齐掌柜那里,到底囤了多少粮食?”
他先前曾请秦冲和着人去摸个底儿,好心里有数。
“约有百万石。”秦冲和说道:“只是……他目前不在京城。”
“到广东做生意去了。”
在这个时候,京城最大的粮商齐双到广州府做生意去了,与其说是去做生意,倒不如说是躲了出去。其实人家大概率是不想和官府合作卖粮,想等到再过几个月百姓家中的存粮耗尽,他们不问价格,把全部的身家都拿来买那一口口粮的时候,那才是他大赚特赚的时候。
眼下京城的百姓之家生活还算好的,还没有到家中缺米下锅的地步,此时开仓卖粮,卖不上高价。
秦冲和也知道齐双去广东府做生意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然而他却是敢怒不敢言,齐家在京城之中攀附的权贵无数,只怕他一旦说出来,就有很多人要来为他说话。
沈持默然不语。
“对了,沈大人,你上回在朝堂上提到的常平仓的事,”秦冲和说道:“清平年月久了,当时都以为不可行,如今几处遭了灾荒,奸商囤积粮食不肯售卖,若再次提出设常平仓,该无人反对了吧?”
沈持想了一想,依旧没有作声。
除了秦冲和外,这个时候,群臣之中有一些正直有见识的人也开始在朝堂上重提常平仓的事,而沈持却绝口不提。
因为他知道现在再设常平仓已经来不及了,而灾荒开始之初,粮价还没涨起来,百姓家中还有余粮,皇帝和群臣心存侥幸,可能还不会同意,既如此,何必浪费口舌呢。
对于他来说,设常平仓的时机还未到,稳住,再等等。
几日后,朱尧从豫州府回到京城,他出现在沈持面前时形容枯槁:“沈大人,你不知道蝗灾有多可怕……一棵庄稼都没了,没了……”
“我见过了,”沈持拍了拍他的肩头:“会过去的。”
“先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