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走,我同你一道进宫求见圣上, 求他让我赴济南府接管府兵,我誓要荡平贼寇。”
“夫人, ”沈持把她拉过来往怀里摁了摁,柔声道:“好夫人, 你别动气。”他扬了扬眉头, 用手指在她手里写道:我去济南府, 未必要去寿张,也未必要跟贼寇见面, 我不傻。
史玉皎还在气头上:“你有办法了?”
沈持微一点头:“嗯。”
“那你跟我个天数, ”史玉皎信了他六分:“几日回来?”
沈持掰着指头算给她听:“一去一回得十来天吧,少说也得在济南府停留十日, 得个把月。”
“今儿是六月二十七, ”史玉皎取下墙上挂着的历书:“给你二十五天, 七月二十二之前赶回来,”她微抿了下嘴唇说道:“不然,我就进宫求圣上让我去剿贼。”
沈持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嗯,我下月二十二之前回来。”
史玉皎这才让丫鬟云苓去给他收拾出门的包袱。
而沈持则去了一趟獬豸书行, 他的到来, 把潘掌柜给高兴的找不着北:“哟, 沈大人得空了?”
“一直想着去找你点几只鸣虫呢。”
沈持:“大概又要推到明年了。”
潘掌柜:“哟,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济南府一趟,”沈持说道:“办个公差。”
潘掌柜的笑意凝固住:“又要走啊?”
沈持对着他笑了笑, 无双的风华灼伤潘掌柜的眼:“很快就回来,要是回来赶上秋天,我给你点几只蝈蝈。”
潘掌柜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济南府啊……”那边不是正闹贼寇呢吗?
他定定地看着沈持:“去打仗啊?万岁爷给你领兵多少?”
沈持:“给我找本《水浒》。”
潘掌柜:“……”
“领兵打仗不得带兵书吗?”
沈持又抿唇一笑:“等我回来同你好好闲聊一聊。”
潘掌柜给他找了本《水浒》的手抄本:“沈大人要它做什么?朝廷曾禁了的书。”
怕有人效仿梁山好汉聚众造反,《水浒》在当朝是不允许民间刊印的书,这些年连手抄本几乎都见不到了,总之,就是不让传播。
沈持揣在怀里:“我自有用处。”
潘掌柜又絮叨了句:“沈大人这次去济南府处处留个心眼,早点回……”
沈持声音微滞:“嗯,会的。”
潘掌柜不再说话,送了好长一段路,一直走到沈家所在的竹节胡同口。
沈持慵懒地往树荫下一站:“潘掌柜打算去家里坐会儿吗?”
“不了不了,”潘掌柜才恍然发觉快走到沈家了:“在下告辞了。”
沈持:“……”
走回家中,他把这本手抄本的《水浒》拿给赵蟾桂:“给我裹好了放在包袱里吧。”
赵蟾桂问他:“明儿只大人去济南府吗?”他问的是朝中官吏里头。
沈持:“陛下挑了六部的几名大人与我随行。”不过都是官职低微的。
赵蟾桂:“知道了大人,我多带些茶叶路上招待他们。”
沈持无心理会这些琐事,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出来,赵蟾桂往里头探了几次头:大人运笔凝滞,写写停停,大约是在写书信。至于写给谁的,他也不知道。
“大人,该吃饭了。”
沈持搁下笔:“就来。”
暖阁里摆着一桌子的菜,一坛好酒,尤为丰盛,史玉皎安静地坐在那里,看见他来,莞尔笑道:“来,为沈大人饯行。”
沈持在她对面坐下:“多谢夫人。”
他揉揉疲惫的眼睛看着那酒坛子,心中微微发怵,他的酒量跟她差太远了,然而史玉皎却端了一碗燕窝汤给他:“喝这个吧,酒放在家里,等你回来再喝。”
她亲手做的燕窝汤甘香爽口,入口很润,沈持尝过一口后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你也来一口。”
史玉皎推回去:“我不喜欢吃这个。”
说完她拿筷子夹起一块肉吃起来:“我喜欢吃肉。”
沈持三口并作两口,把燕窝汤吞了下去,也夹起块肉跟她一起吃起来:“我陪你吃肉。”
……
当夜躺在床上,两个人都睡不踏实,时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句话,长夜寂寂,他们的声音显得格外密集,每隔一会儿从长街传来的更鼓声飘渺而遥远,仿佛在耳畔,又仿佛是梦中的声音……不知不觉东方浮白,天要亮了。
史玉皎要起来为他送行,沈持轻摁着她的手腕:“还早呢,你睡吧,别送我了。”
史玉皎反扣着他的手:“说好了,你得全尾全须地回来。”
沈持郑重答应她:“我会的。”
“你要是回不来,”史玉皎说道:“我扭头就嫁给别人,不给你守寡。”
沈持:“夫人……”他认真地说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忘了我,重新嫁人。”
他昨日给她留了封信,把这话都写在书信里了,写的时候很艰难,没想到还要说一遍,心中更不是滋味。
但他在心里补了句:大概不会有那一天的。
史玉皎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看了他半天,又转过身去说道:“……嗯。”
沈持闭上眼转过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家里走出来的,等坐进马车,竟觉得大夏天天冷得不行,哑声对赵蟾桂说道:“拿我的披风来。”
赵蟾桂穿着单衫将将不热:“大人,你是不是病了?”
天这么热怎么还要披风呢。
沈持:“……我当枕头枕着睡会儿。”
马车出了竹节胡同,不少赶着上朝的官吏朝这边看来,他们此刻好想摇头晃脑,吟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①
而沈持坐在马车里,他抚着腰中悬挂的户部右侍郎的官印,有些狂傲地想:大理段氏雄霸一方上百年如何,还不是被我荡平,区区一个李虎,也容易拿捏。
等我回来,这印也该换一换了吧。
……
这就到了城门口。
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交好的同僚们一早前来为他送行,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
沈持:“回吧。”说完他放下马车的帘子,让车夫快点赶着车出城。
等出了城门,赵蟾桂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城门,偷偷抹泪。
沈持恣意地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在想李虎和他的军师王有仁——主要着落在后者身上,屡试不第,想来是极度落魄和失意之下,才走上了跟着李虎造反的路,那么,王秀才的心里,对功名还有执念吗?
他在手心里把“王有仁”三个字写了两遍。
……
他离家后,史玉皎哪里睡得着,她起来后回史家一头扑在她娘亲怀里哭了起来:“娘,我要上奏陛下,请求领兵去荡平贼寇。”
史二夫人好多年没见过女儿哭了,这一下被吓懵了:“阿池怎么了?”
史玉皎哭着说道:“他到济南府招安李虎去了。”
“……三娘,”史二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他带了多少兵马去?”
史玉皎:“只带了六部的几名官吏。”
再加上一个赵蟾桂。
史二夫人直拍茶几:“胆子够大。”
史玉皎:“娘,我从来没这么心慌过。”
“再慌也得稳住了,”史二夫人说道:“娘先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家丁,悄悄跟着他去。”
“谢谢娘,”史玉皎的心神慢慢稳定下来:“娘,我从前无所畏惧……”
史二夫人说道:“有了恩爱的人不一样的,娘当年也是,你爹每次出征都睡不着觉。”
母女两人说了会儿体几话,她对史玉皎说道:“该怎么进宫教殿下习武,不要流露出担忧。”
“不然,你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别人会以为阿池真的回不来了。”
史玉皎猛地点头:“嗯,我听阿娘的。”
……
沈持和随行的同僚们一前一后出了京城,直奔济南府。走在路上一望,官道两侧枯树耸立,寂寥无人,有风时飞沙走砾,糊人一嘴。目之所及的农田里,收获季节,农户在田间搭起临时的田舍——白天驱赶麻雀,晚上防备蟊贼之用的矮草棚,如今还在田间地头里,再无人打理。偶然遇到百姓,他们满脸凄苦,跪在地上咚咚磕头求雨。
沈持看得揪心,他把帘子放下来遮住视线,只管披星戴月地赶路,五日后便到了济南府府衙所在的齐州。
彼时济南知府孔及与府兵将领尤凤、一干府衙官吏成了见到狼的羊,都跟木头似的,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
沈持看到这情形,眉头紧皱。
……
很快,沈持到来的消息传到了离齐州百来里地的寿张。
起义军的大帐中,李虎端坐在上首,他中等个头,一脸的橘皮横肉总是微颤,但看着却不凶狠,甚至还有些淳朴厚道,猛一看是那种扔人堆里不大起眼的。
而他的军师王有仁穿着儒袍,三十五六岁,竟是一个朝廷士子的文气模样。
侍立在大帐之外的兵士看起来也并非穷凶恶极,但是寨子悬挂的人头让他看一眼就差点呕出来。
那是被他们杀了的寿张县县令郝志。
“代左丞相、户部右侍郎沈持离京前来寿张,”李虎对王有仁说道:“该如何应对?”
王有仁:“大王,沈持此人,我有所耳闻。”
“此人是名儒王渊的学生,”他说道:“秦州府解元,贞丰十九年的状元,年少得意,曾一手开办了铜仁朱砂矿,平定大理段氏,非常有手腕和城府……”
他面色忽然紧绷:“大王,沈持带了多少兵来?”
李虎摸摸唇上的短须:“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就在这里了,他只带了几名六部的官员,和一个管家,一行十来人,并未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