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江载雪瞬时没了胃口:“沈兄,那怎么办?”
沈持:“有小道消息说,六月份的分班考,县太爷和乡绅会来观摩。”
“啊……”江载雪愣了一愣:“上次县太爷和乡绅来观摩升班考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是禄县神童周大珏在青瓦书院念书的时候。
“当年县太爷来观摩考试,”沈持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考了什么?”
看他现在做准备还来不来得及。
江、岑二人同时摇头,低头去整身上的青衿,一脸“这个实在不知”的茫然,他们从未想过打听神童的考题。
沈持眼睫微压,顷刻后笑道:“罢了,我唯有竭力念书而已。”
何止竭力二字,周大珏珠玉在前,他只怕要咬牙硬着头皮上。
沈持的口中犯起微微的苦味儿,读书的苦。不过他知道,这苦很珍贵,它后面是甜,百倍的甜。因而没有沮丧,收拾完心情后很快投入到背书和练字上。
与其做别的事情内耗,不如上进。固然有天生的神童,但也有后天学出来的,比如——他,很有可能。
眼下已是暮春时分,天气暖和天亮的早,沈持便在四更末雄鸡初啼鸣时起床,洗漱完毕后恰好五更处,端坐于窗前看书、习字,一连数日,雷打不动。
往往与他同一宿舍的人醒来后,他已翻阅完数十页书,写上千字了。
“沈兄,”这日江载雪看见他,惊呼:“你眼下怎么乌青一片?”
沈持面白,把眼下的青色衬得很是明显。
岑稚笑道:“沈兄必是日夜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我看他的书法突飞猛进,可见背着咱们下了多大的功夫。”
江载雪瞧着他的手:“呀,果然手心全是茧子。”写字磨出的淡黄色的薄茧。
沈持脸面微热,有点儿挂不住地说道:“我也是被逼的。”
头顶那么大那么宽一个神童的光环,照得他睡不着觉啊。
……
“沈持是神童?”青瓦书院出了神童的消息很快传到夫子们耳中,孟度皱眉问周渔周夫子:“这是怎么回事?”
周渔也不晓得,清俊的脸庞上眼神变得呆滞:“我没这么夸过他。”
“县太爷要来观摩此次的升班考,”孟度有点发愁:“可能要为难沈持了。”
明显是冲着沈持来的。
要是禄县真出一个神童,县令陆沉上奏天子,表明他治下清明,县中文风昌盛,便可邀功了。
好大一政绩。
周渔有点心疼沈持:“……孟夫子,那怎么办?”
别把沈持那孩子给吓坏了。
孟度的眼神在春光中黯然:“能怎么办,看沈持的吧。”
周渔:“……”
“你告诉沈持,”孟度转而又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要太当回事,像往常一样跟着夫子们好好念书习字便是。”
神童不神童的,这头衔对蒙童来说没那么重要,有时候反是累赘,这时候就不得不在心中重温一遍《伤仲永》了。
周渔脚下打滑,鞠躬施礼的时候险些给孟度磕头行个大礼:“我替沈持谢谢孟夫子了。”
……
县衙。
这一日沈煌巡逻完来县衙交差,县丞王大虬叫住他:“沈捕头,陆大人叫你去见他一见。”
县令叫陆沉,进士出身,在禄县已任职多年。
沈煌脸上疲惫的神色登时一扫而空,两眼精光:“哦?陆大人要见我?”
王大虬眼色微妙,动了动唇停上片刻,声音才发出来:“沈捕头生了个好儿子啊。”
他话音之中,有羡慕但更多的是疑惑——沈家竟不声不响地出了个神童?
沈煌内心有一些慌,低声问:“王大人这话怎么说?”
王大虬含混道:“你呀见了陆大人就知道了。”
县衙的书房之内,沈煌见到了陆沉。对于壮班衙役这种常年在外头的末等小吏,他很少和陆沉打照面,难免有些拘束。
陆沉坐在高背紫黄杨木的椅子上,双手搁在膝上,他不过四十岁的年纪,面白微须,一双细长深邃的眼睛,他随和地道:“本官听说你家小郎君聪敏过人,是真的吗?”
难道是去年沈持卖蝈蝈的事儿传到了陆沉耳中,陆大人想要只蝈蝈玩儿,这个容易。沈煌的心头突地一松,想了想说道:“大人谬赞,犬子是有几分不值一提的机灵劲儿。”
“本官听青瓦书院的学生说,”陆沉伸手抚了一下衣袖,笑道:“沈小郎君天资过人,是位神童。”
啊……
沈煌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他极力让自己镇定,说道:“惭愧,在下竟不知此事,会不会是旁人传错了?”
“是清镇的冯、何二位乡绅亲自来见本官的时候所说,”陆沉说道:“料不会有错。”
沈煌后背一阵发凉:“大人,犬子……”
陆沉摆摆手打断了沈煌的话:“沈捕头就不要谦虚了。”他很期待他的任上能出一位神童。
他高兴地取来一狼毫笔一砚台:“这是给沈小郎君的,请沈捕头带为转送。”
沈煌谢过他,买了一包肉忧心忡忡去青瓦书院找沈持,看见儿子脸庞的线条变得略显硬朗——瘦了,瘦多了,犹豫三番没有说县太爷那头的话:“好多天没回家,你娘和阿月想你了,让我来看看你。”
沈持抱着他的大腿说道:“我也想阿娘和阿月了,当然也想阿爹你了。”
“能学多少算多少,”沈煌架不住儿子撒娇:“不要累着自个儿。”
沈持用力点点头:“嗯,爹,我知道。”
“等功课不忙的时候回家看看,”沈煌说道:“别让你娘操心。”
说完他把肉拿给沈持,又掏出小半吊钱放在沈持口袋里:“自己多买些肉吃,读书很耗精力的。”
沈持接过肉闻了闻,好香:“嗯。”
看着沈煌打马离开青瓦书院的瞬间,他没出息地眼圈红红的。回去后更是不受控地发疯一般读书。
……
六月,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②
初二十日,青瓦书院分班考试,当天场面隆重。
“应邀”而来的县令陆沉和随从,以及禄县的乡绅们把青瓦书院挤得满满当当,在庭院中央正襟危坐。天儿热,身材比较肥硕的乡绅冯福、何响等人手里捏着帕子不停地擦汗,目光却是不断地往蒙童堆里瞟。
他们前面的一张长桌上摆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考题。
“嘡——嘡——”辰时正,书院响起三声钟声,雄浑绵长,考试开始了。
外舍甲、乙、丙仨班的学生依次上去抽题,作答。
蒙童抽到的题目有的是背诵,有的是释义,有的是默写……都是他们平日里念过的,很简单,几乎难分伯仲。
沈持甚至怀疑书院的夫子们故意放水,不在外人面前为难自己的学生。
一轮下来,只淘汰寥寥数人。
县令陆沉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孟度递了个枕头过去:“陆大人是贞丰元年的进士,学识渊博,今日莅临书院,你们或可向他请教学问,怎样?”
台子搭好,陆沉略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登场,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官听闻青瓦书院的学子们天资上乘,学业精湛,有大材,乃禄县之幸,朝廷有福。”
沈持:……
孟度:不过是一群才读了一年书的蒙童。
众夫子:不过是一群略通文墨的顽童罢了。
稍作停顿,陆沉话锋一转,说道:“我听说沈持沈小郎君有过目不忘的天资,”,他两眼朝蒙童中巡望,提高嗓音问:“沈小郎君?”
蒙童之中一阵骚动。
沈持稳步站起来走上前去。
小小的蒙童个头不高,面带小儿浅浅憨态,陆沉一见他便心生喜爱,叫搬板凳坐到离他近的地方去。
孟度等夫子们方才揪紧的心稍稍放松,而同窗冯高和何九鸣二人开始像他们的爹那般,捏着手帕不停抹汗。
难道,沈持真的是神童?
他们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了接下来的一个字。
沈持也一样,绷得很紧,不知陆沉会出什么样子的考题考他。
“沈小郎君,”没想到,陆沉从袖中掏出两页纸来:“你看看这篇文章的字能不能认全?”
沈持接在手中,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而后眨巴一下双眼说道:“回大人的话,我有两个字不认识。”
像是一篇八股文,不是名家名篇,他反正没见过。
“呵呵呵,”陆沉笑着从他手中抽回去:“先不说生字,本官问你,看过一遍后,你记得多少?”
若有一半便不得了。
沈持说道:“回大人的话,记得七八成。”
其实除了那两个没见过的生僻字,余下的他都能背下来,只是稳妥起见,他不敢把话说的那么满。
“吹嘘。”同窗冯高没忍住漏出声来。
何九鸣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稳住,毕竟县令在这里呢。沈持敢夸下海口,且看他怎么收场。
书院中响彻“那你背一个试试”的声音。
陆沉看着沈持。
沈持从板凳上站起来,朝他深鞠一躬,开始背诵他方才看过的文章。童声琅琅,字符像潺潺流水一般流泻出来,两个生僻字之外,未错漏一字。
让在座的人从瞪圆眼眸到张大嘴巴,全场静谧。
“这不可能,”何九鸣急促的声音骤然切入:“沈持一定提前背过陆大人给他看的文章。”
沈持侧过脸去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瓜娃子。
县太爷难道还能随便找篇文章来试他是不是真的过目成诵,必然是未流出来的。
果然,陆沉也瞧了他一眼,轻轻拂了拂靛蓝色的官袍,说道:“这是本官考举人那年所作的文章,从未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