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这是要发表上任感言吗?不过他一向钝感,没有什么感想,被问到了不得不老实说两句:“臣诚惶诚恐,生怕辜负圣上和天下百姓。”
“那沈相以为,怎么才能不负朕呢?”皇帝又问他。
沈持:“民为邦本,本固邦宁①。行王道,以得民心为本。”
皇帝看了他一眼,胡须微翘:说人话,说点实际的。
沈持:“臣凡事都听陛下的。”
他想过:他不可能一升任丞相就开始改革,推行这个那个,那是理想主义者干的事,而他恰恰不是。
他会老老实实,稳稳当当的。朝堂至少在他手中稳定几年之后,再看着哪里能动,稍微动一动,改一改,治一治。
眼下他不会说服皇帝搞什么抱负,和从前一样,朝廷需要他救火便救火,要他背锅就背锅,他都能干。
皇帝萧敏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后登时龙颜大悦:“沈相甚得朕心。”
“陛下盛宠,”沈持赶紧谢恩:“臣必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报。”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沈持端正坐在下首。
不一会儿,大太监丁吉捧来一盘珍珠,光泽莹莹。
“听说你堂妹要出嫁了吧?这是广西府进贡的北海珍珠,”皇帝今天心情好,很大方:“赐沈爱卿一颗,算朕的贺礼。”
皇帝为何要给沈知朵的婚礼送贺礼,细品里面大有文章。沈持虽然官至左相,但沈家与京城中根深叶茂的显赫世家相比,还差一大截子。谁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这一举动,是为他长脸,撑腰,另外,虽说沈知朵要嫁的是沐家旁支的沐礼,但沾了个“沐”字,好歹也是沐家人,西北边疆还指望沐家沐琨那一支守着,也是卖沐老将军面子。
沈持连忙谢恩。
皇帝又赐两柄玉如意:“沈爱卿祖父母还健在吧?”这是给沈山夫妇的。
沈持又谢恩。
末了皇帝说道:“你和史爱卿成亲多年,未见子女,实在不行,朕再赐你一房美妾。”
“史将军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吃醋吧?”
沈持:“谢陛下美意,只是臣惧内,不敢生此念头。”
皇帝哈哈大笑:“沈爱卿看起来不像惧内的样子。”
沈持:“那是贱内在外人面前给臣面子。”
皇帝又大笑数声。
沈持躬身告退,带着满满的御赐从皇宫出来。
……
京城的街肆上人头攒动,孩童们跳着唱着“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童谣,大人们亮着嗓门一边采买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谈论着柴米油盐,婆媳儿女……虽然今年遭了灾,但总算挺过来了,人人都盼着明年有个好的年景。
左当归在进奏院呆得无聊,带着两个婢女,又叫了史家两个年纪相仿的女郎史玉华、史玉莲作陪,去街上逛游,一出门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路上走走停停,玩得脸蛋通红,不亦乐乎。
兴致正高,三位女郎正是外向的岁数,都说笑个不停的时候,忽然街角处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她们抬眸一看,竟是一个年轻的贵夫人不知所为何事发怒,当街甩了跟着她的婢女一个耳光,那婢女身量瘦小,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被打后嘴角淌着血,垂着头,单薄的双肩微微发抖。
“是鸿胪寺卿李大人的儿媳妇贾氏,”史玉莲跟史玉华嘀咕:“听说她很难伺候的,李家娶她进门后,不知买了多少丫头回去服侍她……”
“抬起头,”那边,贾氏又尖着声音骂婢女:“这么一张狐媚的脸蛋子,掖着藏着做什么?”
说完,她用手指挑起婢女的下巴,左手抡起,又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那婢女仰起脸时,史玉华嘟囔了句:“咦,她跟左土司你眉眼有些相似哎……”
听她这么一说,左当归好奇地踮脚打量那婢女,看着看着,她忽然喃喃道:“怀慧姐?”那婢女长的好像多年前段氏家族的一个堂姐——段怀慧,她大伯家的女儿。
大理段氏覆灭后,家族众子女被贬为平民,分了田地,都在昆明府,她们也就没再见过面了。
恰好这段路上行人上,那婢女听到她的话猛然一回头,对上左当归的视线后定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看了又看,被打得肿胀的嘴唇抖个不住:“你是……阿……阿湘?”
左当归朝她走近两步,眼神疑惑又震惊:“是我,你是怀慧姐吗?”
她本名叫段湘。
婢女垂下头说道:“是我。”
左当归失神地看着她,三两步冲到段怀慧跟前:“怀慧姐,你怎么会在京城?”怎么还卖给人家当了婢女呢。
段怀慧深吸了口气,哭着说道:“我是被拐子拐出来的,你……”她想问左当归能不能把她赎出去。
她的话还未出口,被贾氏伸出手来又掌掴一顿:“贱蹄子还在路上跟人搭话,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对着左当归和史家的两位女郎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
说完,贾氏急匆匆拉着婢女坐进马车,扬长而去。
左当归:“……”
史玉莲:“哟,左土司,贾夫人的丫鬟是你堂姐,你们不会认错了吧?”
“不会,”左当归咬了咬嘴唇,脸色微微发白:“她说她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大概是被卖给贾夫人当婢女了吧。”
史玉华随后轻声道:“左土司,我老早就听人说你们那边‘奸人勾结,掠贩人口为害。②’,许多人以略人略卖人牟利为生……你堂姐,是被人骗了吧?”
“略卖”,说的是拐子以诱骗、强迫,或者在路上直接套麻袋、打闷棍的方式,将一个良家百姓的子女拐到外地,卖为奴婢。
拐子,是一种历史久远的职业。在当朝,黔、川一代拐子猖獗,据说那里山沟沟多,被拐出去的孩子过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来处,更易掌控。当地的流棍——流氓团伙,一个团伙之中男女都有,他们物色好年纪小孩子,然后或偷或劫掠走,带到外地转手卖给人贩子,之后坐地分赃,再去寻找下一批可拐走的孩童。而人贩子则带着拐来的孩童又辗转别处,最终经过层层转手后,卖到京城或者湖广等地的大户人家里。
当朝有良知的士子早就提出并上奏过皇帝,朝廷也曾派官吏到地方上打拐,但都没有下文。时至今日,拐子的生意依旧做得风声水起,而且拐卖的手段层出不穷,可谓丧尽天良。
……
京城有不少大户人家曾从拐子手里买过奴婢,是以她略知道一些。
左当归:“或许吧。”她捏着衣角揉了片刻,声线很弱地问史玉华:“多少银子能把我堂姐买出来啊?”
“哟,”史玉莲说道:“这得看主家放不放人,若是可有可无的,二三十两罢了,要是……”要是这婢女给主家男子做了通房,就不是银子的事了。
只怕人家不放。
左当归微皱了皱鼻翼:“要是沈相爷出面,行吗?”李家会不会卖沈持个面子。
史玉华和史玉莲对视一眼,说道:“要是说你堂姐真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她能清楚记得的话,这事儿还是找户部吧。”
“嗯对,找户部或者大理寺,京兆府也行。”
户部是管人口的,其余二者是审案子的。
左当归:“户部哪位大人管这件事啊?”
“找董大人吧。”史玉华说道。
沈持当上左丞相后,董寻接替了他户部右侍郎的职,不过有人拿沈持的功绩嘲笑他:“沈相爷当年可是开了矿,一举灭了大理段氏,有这些不世的功绩加身,这才当上的户部侍郎,他董寻凭什么?”
沈持拜相,天下百姓觉得是实至名归,但董寻升为户部右侍郎,多人不服。
左当归点点头:“等过了年,我就去拜会董大人。”
……
沈持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遇到了吏部尚书穆一勉带着孙子在外面买炮仗,打招呼道:“穆大人。”
穆一勉把孙子交给家仆,笑呵呵道:“哟,沈相爷。”
沈持:“穆大人,向你打听个人,甘肃府会宁县令冯遂,此人如何?”
穆一勉想了半天捋着胡须摇摇头:“下官对他……几乎说毫无印象,”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唉哟过年过糊涂了,等年后,啊,年后下官问问文选司的扁大人……”
沈持:“嗯,有劳。”
就在他想要告辞的时候,穆一勉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是不是程己登相爷的门了?”
第220章
周遭人来人往, 印卖门神、桃符,财门钝驴,回头鹿马……以及炒货、果蔬, 鱼肉的商贩吆喝声不断。
沈持淡淡一笑:“嗯,的确, 前几天程己找上门了。”
穆一勉从卖炒货的摊子上捏起一枚炒花生掰开倒在手窝里搓了搓:“想走沈相爷你的门路?”
沈持看着他手里的花生米,说道:“嗯。”
“能请得动他, ”穆一勉往嘴里丢了粒花生米:“得拿点真东西吧?”
沈持:“有能照出百步开外的镜子,不用水的砚台, 还有怀素的真迹。”
“嚯, ”穆一勉对干货摊贩比划着买十斤, 而后说道:“都是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沈大人给拒了?可惜。”
沈持扫了一眼身边的摊位,视线留在几样炒货上面, 笑道:“哪有这些东西实在。”
穆一勉笑道:“但是沈相爷却把他的事儿放在心上了。”
沈持:“不错, 我就是好奇,你说冯遂他一个一甲榜眼, 怎么会二十多年还在县令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呢。”
“叫你这么一说, ”穆一勉给家仆摆摆手, 让他们带着孙子先回去:“我也好奇起来。”
“等过了年,我也得细细问问。”
沈持:“穆大人告辞。”
“我再逛逛,”穆一勉说道:“告辞。”
沈持顺路买了一兜年货,韭黄、生菜、兰芽、核桃、饴糖……回到家中, 沈家只有赵蟾桂的媳妇儿在家忙里忙外预备过年的吃食, 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冷冷清清的,一问才知,明儿沈知朵出嫁, 沈煌夫妇到孟家帮忙去了。而史玉皎早上去史家看望长辈,却不知为何突然头晕,被她娘留下来了,正等着大夫上门把脉,是以也不在家中。
“赵大哥你去把那颗珍珠送到孟家,给阿朵添妆,”沈持把皇帝赏的珍珠拿出来,让赵蟾桂给沈知朵送去,而后换下官袍,着了身常服,匆匆去史家接史玉皎。
史家的大门刷了新漆,焕然一新,家仆们进进出出地忙活着,预备过年的各种仪式和吃食,年味十足。
“哟,相爷来了,”一个干练的小厮在院子里看到沈持,笑着跑出来迎他:“快快请到里屋去。”
沈持边走边问:“三娘怎么了?”
晨起还好好的,怎么说头晕就头晕了。
小厮:“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家中要添丁了。”
沈持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有喜了吗。
慢了半拍后他才加快脚步,几乎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