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一股发霉的虫蛀的气息扑来,钻进鼻子,沈持拿到窗边,打开窗户让风吹了吹才翻开,竟一眼就看到了冯遂当年会试、殿试所作的两篇文章。
这两篇文章通篇来看议论透辟,笔锋犀利,但修辞不多,透着一股紧凑和狠劲,看完后劲很大。
沈持下了决心:向皇帝举荐冯遂。
举荐他出任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已空缺多年。
从獬豸书肆出来,回到家中,他关在书房写一封举荐信,字斟句酌后,定稿,打算明日早朝提出来。
次日在早朝上,当他提出并呈上举荐信之后,群臣一片哗然。
冯遂,是哪个?
御史大夫管聃冷声提出质疑:“陛下,臣听说年前那个拉皮条的程己去过沈相家中,莫不是为冯遂牵线要官的?”
皇帝瞟一眼沈持:“有这事吗?”
沈持回道:“管大人所言属实。”
“不过,”他看了一眼管聃:“臣未收受程己一文钱,臣之所以举荐冯遂,是惜才怜才,并无半分私心。”
音落,那个病怏怏的户部右侍郎董寻帮腔说道:“臣可为沈相作证,程己带的东西,一面汉代铜镜、一台歙砚,一幅怀素真迹,皆又原封不动带了回去。”
皇帝听到此处眼眸一动:“怀素的真迹?”
董寻:“是,是他传世的《自叙帖》。”
皇帝来了兴致:“丁吉,叫人去程己家将怀素的真迹借来,朕想一观。”他心想:宫里头也珍藏了一份怀素的《自叙贴》,那是很多年前帝师王渊从一名古画商人手中买来增给他的,要是民间也有一份,那么,哪份是真的呢?
丁吉忙遣两名太监去了。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将怀素的真迹取来了。
就在朝堂上展开一看,皇帝傻眼了:这……竟与宫中珍藏的一模一样。他命人去将另一幅拿来,摊开之后,两幅字的字迹一模一样,群臣之中擅书法的不少,但都分不出那份是真哪份是假……
皇帝笑道:“速召冯遂进京出任大理寺少卿。”又说:“把这两幅字收起来,等他来了,朕让他分辨分辨。”
御史大夫管聃又进言:“陛下,这……是不是过于儿戏了?”
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拟旨吧。”冯遂的事就这么定了。
沈持:“……”该说不说,这有点戏剧了啊。
……
十来天之后,冯遂携带家眷抵京到大理寺上任。
安顿好之后,他来拜见沈持。起初收到吏部的调令,得知让他出任大理寺少卿,冯遂一开始的反应是呆若木鸡,接下来欣喜若狂,此刻他伫立在沈家门外,凝望着胡同里来往的行人,神情不免微微紧绷。
得知他来,沈持亲自迎出来。
冯遂今年四十六岁,面相看上去有些苍老,只有眼神锐利如鹰,残存几分当年榜眼的风采,他见了沈持说道:“下官冯遂,拜见沈相爷。”他先是惊讶沈持的年少,又见他轩然霞举,心中暗想:那些事情,开矿,征服大理段氏,招安李虎……竟是他办的。
更叫人臣服了。
沈持请他到家中的书房叙话,宾主落座后他笑着说道:“你先前托程己来走本相的门路,就不怕那些东西打水漂吗?”
冯遂挺直身板,音调略带悲凉:“已是下官的全部家当了,下官想赌一赌。”
当年曹汝平为左相的时候他不敢,他是看中了沈持这个人,才敢赌的。
“昆明府同知唐注就是相爷拔擢上来的……”
沈持:“多谢你看得起我。”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既知本相是如何晋升上来的,当知道,走本想的门路,要的不是金也不是银子,要的是政绩,要办事。”
冯遂:“下官知晓,沈相爷需要一个会办事的人。”
沈持:“那本相问你,这次召你进京升官,所为何事?”
“下官来京城打听了一番,”冯遂说道:“是略买略卖人的事。”
沈持微惊:“冯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冯遂:“听闻大年初二,西南的左氏土司到鸿胪寺卿李大人府上想要赎个婢女出来,李家不放人,好一通闹腾呢。”
沈持点头:“嗯,有这么回事。”
擅于收集信息,是能办成事的前提。
沈持又问:“会宁县,是否也有拐子猖獗的问题?”
冯遂:“在下官的地界,没有拐子。”拐子都不去。
沈持惊讶:“为何?”
京兆府这么多衙役日夜巡逻,上官家还丢过女儿呢。
冯遂说道:“笨法子,会宁县二十多年来半年查一次户籍,所有人口必须报官府知晓,谁家人口走失,谁家添了奴仆,都要在官府记录在册。”
“且下官在会宁县时施行严刑峻法,一旦拐子在下官的地盘上抓获就是个死。”
这样一来,拐子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拐人,大户人家也不敢随意买卖人口,是以县中十分清净。
沈持:果真是治理的一把好手。
“吏部对冯大人的考核中,”沈持又问:“年年都是优,却为何不升迁?”难道吏部官员都眼瞎看不见吗。
冯遂说道:“只因无人愿意去当地做这个县令。”
沈持:怪不得。
就这样,他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在会宁县当了二十多年的县令。
沈持唏嘘道:“我朝的七品县令俸禄微薄,冯大人手中却积攒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收藏,这个怎么说?”
且还有怀素的真迹,少说也值个上千两银子。
冯遂答道:“笔耕砚田,临池不辍。①下官靠卖字卖画给人写碑文,攒下了一点儿家业,让沈相爷见笑了。”
“这是本事,本相十分佩服,”沈持说道:“何来见笑,冯大人过谦了。”
冯遂:“沈相爷,方才下官来的时候,宫中的太监宣下官明日旁晚进宫面圣,却不知是何事啊?”
他忐忑得不行。
沈持边沉思边道:“一来嘛,陛下想要见见冯大人,二来,宫中珍藏一幅怀素的真迹《自叙帖》,冯大人手上也有一幅,群臣分辨不出真伪,陛下想请冯大人去辨别辨别哪张是真,哪张又是临摹之作。”
“沈相,”冯遂的眼神忽然飘忽:“这……实话跟你说了吧,程己手里的那幅,原本打算赠给相爷的是真迹,而宫里头的那张,多半是假的……且出自下官之手。”
他二十多年前临摹过一幅,以三百两的银子卖了出去,谁知道层层转手后到了天子手里,这……这叫他该如何说才好呢。
沈持:“……”猛一下,他也属实不知该怎么办了。
要怪只能怪这哥们儿书法练得太出神入化了吧。不过想来皇帝没那么小心眼,并不会因此事将罪于冯遂。
“事已至此,”他说道:“本相以为,冯大人还是对陛下如实说了吧。”
冯遂缓缓说道:“是。”
第223章
正月十九的黄昏时分, 冯遂换上崭新的大理寺少卿的四品官袍,揣着一肚子治国平天下的话,容光焕发地进宫面圣。当他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 抬眼看见壮美矜贵的殿堂楼阁,他恍惚想起二十四年前高中榜眼的那日, 也是这样的时节,传胪大殿后, 他意气风发地跨出这道门,心中憧憬着平步青云, 带金佩紫……谁知后来时运不济, 年复一年被困在会宁县县衙的县令位子上, 多年来无人问津……
想起往事,他一时又有些眼眶湿润, 恍惚中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递进名帖后, 一个瘦小如猴的太监出来把他领进去:“冯大人请。”
冯遂跟着他穿着曲廊,来到上书房。太监通报之后, 里头传来一声“宣”, 他理了理衣袖趋步入内:“臣冯遂叩见陛下。”
他是皇帝登基之后的头一届新科进士, 萧敏对他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声调温和:“平身,赐坐。”
起身后又发现左右丞相沈、曹二人皆在,看样子是来陪着皇帝见他的, 又忙和他们见了礼。
御案上摆着两幅怀素的《自叙贴》, 皇帝的视线在它们与冯遂身上来换切换。高背椅子放到了离皇帝的御案很近的地方, 冯遂有些犹豫,这要是换成脾气不好的君王,得知手里拿的是仿品, 不得治他个欺君之罪啊,他看了看沈持,那人给他一个“放心吧”的眼神,才毕恭毕敬地坐过来:“陛下,臣……臣罪该万死。”
皇帝却说道:“冯爱卿的书艺出神入化,竟骗过了朕的老师王大儒,着实叫朕吃惊,”说着他呵呵笑起来:“恕你无罪。”
冯遂微觉窘迫:“雕虫小技,臣惭愧。”
“冯爱卿学的是谁?”皇帝问他:“怀素?”
“臣最初学柳公权,”冯遂说道:“后来临过历朝各大家的帖子。”
书法是他的一大嗜好。
“这么说,”皇帝问他:“冯爱卿也会魏碑体了?”
与当今士子写的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馆阁题不同,魏碑体点画方折峻利,有种雄奇之美。他格外偏爱。
冯遂没想到此次面圣上来就问他书法,怔了瞬息:“魏碑体么……臣略有几分心得。”
皇帝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冯爱卿写一幅魏碑体来,让朕与沈、曹两位丞相欣赏一二。”
冯遂:“……臣献丑了。”
他提起笔,垂笔作悬针,横画侧锋斜入,落笔沉稳刚毅,写成之后,笔下的魏碑体如同刀劈剑削,一点儿都不像出于柔软的狼毫笔,叫人眼睛都看直了。
沈持与曹慈赞不绝口。
皇帝也十分高兴,说道:“冯爱卿自己的字体一如其人,风骨铮铮。”
他的魏碑体苍凉但也不乏明丽的情调,风格独特。
冯遂再次叩谢:“多谢陛下称赞。”
“大理寺颇闲,冯爱卿,”皇帝说道:“你以后进宫来教皇子们习书法吧。”
又下旨让他任翰林院侍书一职。
冯遂如深埋于泥中的一块璞玉,终于受到皇帝的赏识,结束了做冷板凳的孤寂日子,他险些喜极而泣:“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例行公事般殷切嘱咐了几句后命他们退下:“沈相、曹相、冯爱卿,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三人一起施礼告退。
……
冯遂正式在大理寺上值后,左当归递了一份诉状过去,将李府告了官,请求将段怀慧赎还。
当然,这条路子肯定是沈持授意的。
然而,冯遂并没有受理她的案子,而是让人把左当归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