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嗯,多半是这样的, ”沈持若有所思:“不过,你这话提醒我了。”等周家有病乱投医, 慌了阵脚,便是他上树拔梯的时候。
史玉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要趁火打劫给周家挖坑啊?”
沈持光笑不答:“先看看再说。”遇到时机能踹周家一脚当然要踹啊, 在这件事情上他可不想当什么正人君子。
史玉皎:“圣上动了怒, 周家已是秋后的蚂蚱, 话说穷寇莫追,围城必阙①, 你袖手旁观吧, 别沾手了。”
沈持笑道:“嗯,我记住你的话, 轻易不会插手的。”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下场。
观望, 嘿嘿。
这件事就先这么着。
外头珠帘簌簌而响, 子苓走进来说道:“相爷,夫人,史老夫人打发人来,让夫人回去史家一趟, 说是有事找她。”
“我过去看看, ”史玉皎跟沈持说道:“一会儿回来吃晚饭。”
“要是祖母留饭, ”沈持说道:“你就在那儿吃吧,不用管我。”
史玉皎也不同他客气:“好,那我走了。”说完带着婢女回娘家去了。
她们出门后, 剩沈持自个儿呆着,他沏了一壶茶,到书房去坐着看书,刚翻开一卷,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进门来,他立刻起身往外走,到了前院,竟看见沈煌从京畿的田庄上骑马回来了,怀里还抱着老狗旺财,说是快不行了,却一直不肯咽气:“大约是要见你最后一面。”
沈持一怔,旋即伸手接过旺财抱在怀里,老狗的毛发干枯杂乱,吐出比进气多……叫赵蟾桂:“赵大哥,快去请兽医来。”
赵蟾桂犯难了:“相爷,京城里只有给马治病的,给猫儿狗儿治病的大夫只怕没有啊。”京城家家户户几乎豢养马匹,或骑或驾车,是以有人专门习了给马看病的医术。至于给猫儿狗儿瞧病的,他从来没听说过。
“旺财都二十来岁了,”沈煌叹了口气:“寿命到了,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
沈持摸着旺财的头:“狗小叔,你是就此别过呢还是再续续命,等我生个崽儿让你看看?还有五六个月吧……”
旺财极度虚弱地乜了他一眼,浑浊的眸子里放出微光,好像在说:这还用问吗。老人家当然要看到孙辈才能闭上眼啊。
沈持:“赵大哥,快去街上打听打听哪家的大夫能给狗看病,实在不行,请给马看病的大夫来。”
赵蟾桂急忙去找兽医。
沈持把旺财抱到灶房放在干草堆上,给他盛了一碗肉汤,拿勺子一点点放到它嘴边让它舔食,吊着口气儿。
好半天后赵蟾桂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相爷,找到了,大夫来了……”
沈持抬头一看来者:“……”
裴牧。
这……
那人执礼道:“在下略通兽医术,故而毛遂自荐,冒昧之处还请沈相爷宽恕。”
说来也巧,赵蟾桂上街去请兽医,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问谁会给狗看病,恰好让跟同年在街肆上逛游的裴牧听见了,恰好他幼时养过一群猫猫狗狗,每年季节交替时,小东西们难免生个病,为了给它们看病,他翻烂了《活兽慈舟》,自学成才医治好不少猫狗之疾……立刻上前自荐,于是便来了沈家。
沈持来不及问他有的没的,直接把人领到灶房:“那就麻烦裴状元看看,这狗还有没有救了?”
裴牧蹲下来看了许久旺财,摇头说道:“它老了。”并没有什么疾病,而是衰老到极限了。
“有无续命的法子?”沈持看着旺财,面上闪过一丝不舍。它在沈家二十年了,跟家人没什么两样。
裴牧皱眉道:“有是有,只是使那方子让沈相爷花了银子,也不过半年左右。”狗能活到二十来岁已经很高寿了。
“它还有活着的意愿,”沈持轻抚旺财的脑门:“是不是啊小叔?”
旺财微微瞥了裴牧一眼,从这一眼里,沈持似乎看到了催促:它不行了,要治就快点儿吧。
沈持:“麻烦裴状元开药方吧。”
“薅一把鬼针草来,”裴牧说道:“给它喝,能喝多少是多少。”“再用川穹、冰片、降香……搓成米粒大小的药丸,一日喂三次,大约能吊着命……”能活多久他就不清楚了,看命。
赵蟾桂:“好,我这就去。”
跑出沈家才想到:鬼针草是什么,他不认识啊。好在他机灵,找了个老伯问了问,很快就在一处墙角找到了。
他又去药铺抓了药搓成丸,急匆匆赶回去,照着裴牧的法子给旺财服下,眼看着它的眼神从涣散到一点点微弱地重新聚起来,整个狗似乎又有了些微生气……
沈持见状松了口气:“裴状元,请到书房坐坐?”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裴牧说道:“沈相爷请。”
二人到了书房,沈持说道:“裴状元请坐。”说罢他也落了座:“去翰林院了吧?还习惯吗?”
河东大儒董真一脉的士子,在当朝以笃诚内向出名,沈持其实很想招揽裴牧的,奈何被曹慈先下手为强,着实遗憾。
“下官才去了两日,见到同僚尚有些拘谨。”裴牧如实道。
沈持:“本相当年也打这时候过,放宽心,很快就熟识了。”
“多谢沈相爷开解,今日贸然登门,一来在下确实会些兽医术,二来,”裴牧躬身施礼道:“替家师谢谢沈相爷从前对青溪兄的照顾。”
“惭愧,”沈持默然一瞬:“是我疏忽他了。”
裴牧摇摇头:“家师没有埋怨沈相爷之意,只能说一切皆是定数罢了。”
沈持再无其他言语,只说道:“他日有机会,一定去拜访董大儒。”
“在下这次,也是来向沈相爷辞行的,”裴牧说道:“在下当算上奏圣上,乞求外放。”
当上翰林院修撰,仕途前景光明灿烂啊。
沈持愕然:“裴状元这是为何啊?”
裴牧沉思片刻说道:“牧有些不服京中水土,怕他日碌碌无为,落个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笑柄。”
其实他是讨厌曹慈,此次被他举荐,按理说该以曹相的门生自居,但他瞧不上曹老狐狸,不愿意来往,因而想要躲出去。
沈持:“……”人各有志,他也不想说什么。
“没别的事,”裴牧喝了一盏茶,起身道:“在下就告辞了。”
沈持:“多谢裴状元为我家旺财瞧病,多谢。”
裴牧:“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沈持把他送到门外:“裴状元好走。”
送走客人,史玉皎打发云苓给家中送了饭菜来:“夫人说相爷不用再张罗饭了,吃些这个吧。”
大概是在史家给绊住了,留她吃饭。沈持接过来:“谢了。”云苓一看沈煌也在:“老爷,饭菜不够的话奴婢再回去取些来。”
沈煌摆摆手:“我还得趁着天没黑透赶回庄子上去,不然他娘要担心的,你们吃吧。”
沈持揭开食盒:“爹,好几个菜呢,咱爷俩儿凑合吃一顿吧?”
说完他拿来两双筷子,又搬出一坛酒:“爹,来,少喝点儿。”沈煌坐下跟儿子一起吃饭,说起话来:“怎么听说雍王殿下……”坊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他在京郊都听见了。
“嗯,”这儿只有他们父子,沈持朴实说道:“爹听到的都是真的。”
沈煌听了担忧地问:“你没牵连进去吧?”
沈持摇摇头:“没我什么事儿。”
沈煌仰头喝下一盅酒:“那就好。”在得到儿子的答复之前,他心里头忐忑的不行,生怕儿子一个不慎卷进去,他心想:事涉皇子,这里面的水得有多深啊,阿池要吃亏的……这下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个大男人吃饭快,片刻就风卷残云吃罢了晚饭,沈煌漱口后牵来马要走:“天不早了,我走了。”沈持送他出门,顺路去史家接史玉皎。
小两口回家后又是卿卿我我,然后这一日如流水般又过去了。
日复一日,平淡过了十来天。
这日,四月初二,报晓晨鼓敲过,天色才明,他照旧起床去开启门户,乘坐马车沿着宽一百步的京城大道的左侧行驶,赴皇宫上朝。到了东华门外,几名提早到来的大臣,吏部尚书穆一勉,大理寺卿柳正等人正在谈论:“……裴状元上书到吏部请求外放做官,唉可惜了……”
外地的官吏都是年年盼,日日盼着进京做官呢。
沈持:“……”他心道:这个裴牧还是真有点儿意思。
这件事很快就在文武百官之中传遍了,片刻后到了朝会上,穆一勉上奏给皇帝之后,议论声更大了,纷纷为裴牧惋惜。
右丞相曹慈听到这事儿后很是堵得慌,这好不容易捞了个人,他是想栽培裴牧,来日做他的左膀右臂的……这人怎么不上道,好好的翰林院修撰放着不当,请求外放算怎么一回事。
这是被什么迷了眼吧,曹慈还想留着裴牧这个人为自己所用,于是进言道:“陛下,京兆少尹林瑄林大人上任已有五年之久,是不是该拔擢一下了?”“光禄寺卿空缺,臣以为以林大人在京兆少尹位子上的功绩,当能胜任。”
周六河辞官后,官禄寺卿的位子空出来了,要有人补上去,曹右相真是能操心,什么事都想着呢。
沈持从朝会开始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心里嘀咕:曹慈一开始这哪里是举荐林瑄,这是排挤人啊。光禄寺卿别看这品阶高,但跟京兆少尹一比,那就是个虚职。
林瑄跟自己走得近……呵,曹老狐狸这是不动声色对他的人动手了啊。这个提议好啊,一石二鸟,既笼络了裴牧又倾轧了林瑄,呵。
众人听了也都不解:“……”
这不在说裴牧的事儿吗,曹丞相扯到京兆少尹林瑄身上是几个意思。
马上又听曹慈说道:“陛下,裴修撰想到地方上当官,或许想历练治理一方,咱们京兆府与地方大同小异,且从前沈相、林大人都是状元出身任京兆少尹,不如让裴修撰上任京兆少尹,这样免去了状元郎外放,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想了想说道:“林爱卿是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久了,只是光禄寺卿过于清闲,”他乜了礼部侍郎李叔怀一眼:“礼部也该有新尚书了,李爱卿,你也该升一升了,你来当礼部尚书,让林爱卿当礼部侍郎,如何?”
原礼部尚书康玄死了之后,空缺的官职总要有人补上去的。
冷不丁升官,当上礼部尚书了,在侍郎位子上坐了将近二十年的李叔怀一时过激,愣了好打一会儿才跪地谢恩:“臣谢主隆恩。”
同僚纷纷轻声道和。
皇帝又说道:“至于裴爱卿嘛,是可以去京兆府历练一番。”
他对曹慈的话从善如流,事关三个人官职变动的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林瑄去礼部当侍郎,算是实在升官仕途往上走,沈持心里踏实多了。
……
这日散朝后,在翰林院供职的裴牧接到了调任京兆少尹的旨意,得知又是曹慈举荐的之后,脸色有点难看。不过皇命难违,他只能做好上任的准备。
而右丞相曹慈那边呢,为了抬举“他的人”,在四月十二日裴牧上任京兆少尹时,遣礼部用车队护送他前往京兆府,前有衙役鸣锣清道,后也有衙役们戟阵追随,一众僚佐相拥……然而走到半路,突然之间,宫里头的一名太监丁会出宫办事,大约很急或是平日里横行惯了,驰马横向窜出,直冲他而去,裴牧眼疾手快,命人一下子制服了他,且按住马头,下令依照法令行事,除以杖击。
太监开始还很嚣张:“裴大人,奴才只是惊了马而已。”
裴牧铁青着脸:“行刑。”
一阵棍棒落下,太监气绝身亡。一般很少人会惹他们。偏刚入仕途的裴牧不怕,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沈持:“……”
当晚,皇宫上书房内,皇帝面带怒气,责问他和曹慈,裴牧为什么杀人之前不请示,要独断专行。
曹慈诚惶诚恐:“……”
京兆,也就是京城,在汉代时被形容为辇彀,意思是天子的车辙之下,坊间说道“辇彀”二字的时候,多数时候是指离天子太近,各种矛盾总错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皇亲国戚、御林军、宫里的大小太监都是不能惹的,然而裴牧却贸然行事,不知变通和退让……这能成什么大器,看来他看错人了。
此人断然不可用!
于是赶紧说道:“当街杀人,陛下虽爱惜裴牧才华,但也得给他一些教训,臣以为该贬官才行,让他长个教训。”说完还摇摇头:“臣糊涂,请陛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