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他急不可耐地又想要把裴牧踩下去,跟他切割。
皇帝微一点头,正要下旨,沈持说道:“陛下,请听臣说一句。陛下既任裴大人为京兆少尹,令他管理天子脚下的土地,上任之日就有人纵马惊了他的,这不仅是对裴大人无理,更是骄纵,他对纵马的人用刑,重在当街纵马,与宫中的公公身份无关啊。”
皇帝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怒气未消,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追究他事后不汇报的过失,沈持说道:“裴大人只是行使正常的职责,可写在日常的奏折之中,没必要当时就汇报给陛下。”
这逻辑没问题。
皇帝还不甘心,再求其次:“那这种事情就不用告知朕了?”
第239章
他气的不光是裴牧打死了宫里头的太监, 还不满为何没有把这件事上奏给他。
沈持说道:“陛下,臣以为,应该由宫中的司礼监上奏给陛下。”被裴牧打死的太监丁会是司礼监管的, 合该由他们过问并上奏此事。
跟裴牧无关,他作为京兆少尹, 遇到有人在街头纵马横冲直撞,选择执法没有一丁点儿问题。
皇帝想了想, 又看了曹慈一眼:“曹爱卿,朕听着沈爱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要不,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冷静一想, 裴牧此举虽不讨喜,但大昭的律例就是这样写的, 他占理啊!
他话锋一转:“不过, 沈爱卿啊,你下次见到裴爱卿, 还是要提醒他一句, 性情要温和……”
沈持顺坡下驴:“是, 陛下,臣一定转告裴大人。”
君臣二人谈得很顺利,曹慈在一旁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亏吃的太大了——没把林瑄撵到光禄寺卿这种没用的位子上, 裴牧又跟他全然不是同道中人, 费了半天心思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直抱怨这阵子走霉运, 应该闭紧嘴巴蛰伏静待时机来着,到底还是心急了些。
皇帝朝着沈持下巴微抬:“去吧,去吧。”
“是, ”没他什么事了,沈持赶紧说道:“是,陛下。”
等他一走,皇帝屏退太监等侍从人员,只留下曹慈,君臣俩看样子要说体己话了:“曹相啊,你这两日见过雍王吗?”
曹慈微微一愣:“……”他心道:雍王不是被你自个儿给关起来了吗?我又如何能见得到他。
皇帝这么问,难道是老糊涂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皇帝眼神锐利,哪有半分老态——不会是在给他挖坑吧?
曹慈一字字斟酌着说道:“陛下,臣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殿下,只是这两日殿下没空见臣,如果陛下恩准,臣请见一面殿下。”
皇帝凝着他说道:“唉,曹相啊,你有所不知,朕心里头苦啊,朕的这个儿子年纪小,心思单纯,难免一而再再而三受人挑唆犯错,一时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朕只好让他闭门静静心,只是,他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朕也不人心责罚太过,”他顿了顿:“曹相,这该如何是好?”
受人挑唆?
曹慈首先想到的是康玄,可那老东西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未等他想好如何应答,只听皇帝冷不丁换了话题:“周六河虽去了官,但……”话都这里没再说下去了。
这下曹慈听懂了:皇帝对周六河去官并不满意,大约是对这人起了杀心吧。
等等,皇帝为何单单留下他说这件事,曹慈转过弯来了,是让他给周家传话,去逼死周六河!
什么时候周六河死了,就什么时候放雍王出来。
一阵轻微的不安袭来,他稳了稳心神,面上神色不动,装糊涂地说道:“周家这阵子寂然无声,夹着尾巴做人,想来也在思过,陛下,想来是雍王殿下从前提点的缘故……”
曹家和周家是亲家,要是他出手逼周六河去死,天下人不笑话他落井下石吗。
他不能沾这个手。他得甩出去。
又把话题拽到了雍王身上。
皇帝本想让曹慈出手逼死周六河,奈何对方不听话,只好悻悻地摆摆手,生硬地说道:“曹相也忙别的去吧。”
曹慈赶紧告退。
从宫里出来回到家之后,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额上骤然汗津津的,干坐半晌才端起茶盏灌下一口茶,这时候管家曹四在外头通报了声:“相爷,周家给咱们送分红银子来了,您要过目一遍吗?”
周家为什么给曹家送分红银子呢,说来话长,这两家在京城有一桩共同操持的生意——放京债。
京债,看名字就知道跟后世的借贷是同款,没错,它是古人放高利贷的一种,但它挑人,是专门放给那些在考中进士之后没有银子支持赴任之前在京的开销银子的新科进士的,说简单一点儿就是还未踏上仕途的准新官,他们先借一笔银子维持生活,然后等他们获取官后,户部会发放一笔银子,他们再拿这笔银子去偿还京债。
借京债大概是从唐朝开始的,《旧唐书》有一句不大起眼的话——“所冀初官到任,不带息债,衣食稍足,可责清廉。①”
说的是新科进士到地方上上任,如果他没有借过京债,没有利息要还,靠朝廷的俸禄就能富足,他多半会清廉,不会想方设法搜刮老百姓。
反过来说,如果一位新官背负着京债上任,到任之后为了还债,首先要想办法鱼肉百姓——捞钱,不会一心做个好官。
因而,京债弊大于利,虽能让寒门士子能体面过活,但更多的是让新官钻进钱眼里,从而没了爱民之心,是以唐之后的历代明君都三令五申禁止放京债,但是却没有那一个皇帝的治下能够拒绝京债,屡禁不止,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是以本朝一旦新科进士选了官职,户部立即会发放一笔银子,就是为了尽可能杜绝他们借京债。
但总免不了有些新科进士缺钱,等不到户部的银子,只能靠借京债过活,因此从未绝迹,只要不出事,京兆府、户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过问。
……
周家是在二十来年前就开始放京债的,后来周淑妃进宫得宠,他们攀附上曹家之后,两家联手一起做,京城士子进京考试,私下里暗暗借京债,周家那些年往外放了很多,若是有用的,便不要利息,要是后来觉得没有用的,还清楚了便不再说其他。
但就在几年前,曹慈忽然命曹家人金盆洗手,退出不干了。
但周家为了笼络住曹家,每年依旧送些分红过来。
曹慈沉声道:“送进来。”
曹四把银子拿了进来:“相爷请看。”
曹慈漫不经心随手拿起银锭托了两下,说道:“你去把周六河放京债的事情捅出去,让户部去查。
曹四:“……”曹家先前不是也参与了吗。
曹慈把账册丢到火盆之中:“从前的也都烧了吧,记住,曹家,跟这件事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曹四愣了片刻说道:“是,相爷。”
翌日,便撒出了口风。
而后,户部果然上当了,员外郎朱尧头一个让人暗中去查,果然,查出许多起这样的事情。
放京债,借京债这个事情其实没多大事,但是,周家通过放京债这儿笼络人,这就是嫌命长了。
朱尧找到证据、证人之后去找沈持:“周家放京债这事儿,咱们管不管?”
沈持是知道有京债这么回事的,但他不知道京城里放京债的是周家,心道周家的胆子比他想象的大多了,皱眉说道:“秦尚书知道吗?”
朱尧:“下官还没有跟他说。”
“还请朱大人跟秦尚书说一声,”沈持说道:“听听他怎么说。”
朱尧将这件事报给了户部尚书秦冲和,秦老狐狸一琢磨:周家刚失事,这事儿随之被抖露出来,看样子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借户部的手再给周家一闷棍,说道:“让本官好好想想。”
过了一日后,他问朱尧:“沈相知道吗?”
朱尧点点头:“下官告知他了,沈相说让知会秦大人您一声。”
秦冲和点点头:“你拟一份详细的奏折来,本官先上奏给曹相爷。”曹慈和周家是亲家,不知曹家是否涉及其中,他得先试探试探。京城各家之间的事情盘跟踪错,复杂啊。
“是,”朱尧说道:“秦大人。”
两日后,关于周家放京债的奏折递到了曹慈的手里,他打开一看脑子嗡的一声:他不是把这件事甩出去了吗?怎么又回到了他手里,一看是秦冲和的印章,气得摔在地上:“秦老匹夫,不会给沈相吗?”
他越来越觉仕途力不从心了,桩桩件件事情都变得很被动,他脸色变得颓然。
一旁的管家曹四瞧着他的脸色问:“相爷,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咱们怎么办?”
曹慈默然片刻说道:“唉,送到本相手里的奏折,只能上奏给圣上了。”
这件事还得由他来揭出来,交恶周家。
忽然。
“砰砰——”有人急促地敲门,曹慈给曹四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看看,过了会儿,人进来了,是周家的。
一开口说的就是放京债的事,他们听到风声了,但是曹慈很不耐烦:“这事儿啊你们还是去找淑妃娘娘的好。”
周家人气愤道:“曹相,别忘了……”当年曹家也是有份的。
曹慈冷笑道:“周老爷,千万不要血口喷人,否则,只会更难收拾烂摊子。”
周家人被他嘲讽得哑然:“……”曹家早在几年前就退出放京债了,还真是空口无凭。
只能悻悻离去。
他一走,曹慈立即去书房写了一封奏折,遣人连夜送进宫去。皇帝看到后拿手臂夹着奏折,直接去了周淑妃住的庆春殿,声音平淡如常地说道:“你看看这个。”
自打雍王失意后,周淑妃每天过得战战兢兢的,听他这么说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抖着手打开一看便瘫软在地:“……万岁爷,这……这……妾……”
嗫喏着说了半天,甫一抬头,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
皇帝从庆春殿出来后,用御笔在曹慈的奏折上写了行字“替朕去一趟周家。”,命人送给他。
曹慈看到朱批,摇摇头:“唉……”终究是躲不过去,还好,奉旨办事也算是过得去,当晚,他去了一趟周家。
至于他对周家人说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但是他走之后,还未到天明时分就传出了周六河暴毙的消息。
周六河死的很仓促,死得很突然。白日里死讯传到宫里的一瞬,皇帝舒展开眉头,徐声说道:“去给雍王殿下送床凉席,这天儿眼见着有些热了。”
大太监丁吉愣了愣:“……是,陛下。”
第240章
彼时, 京城各世家也都知道了周六河的死讯:“死……周大人死了?”先前与他不对付的人一抿唇,心中别提有多痛快了,而平日里来往密切的则心中惶恐, 着人四处打探消息,生怕牵连到自家, 更多的是与之毫不相干的人家,他们三五好友聚众小酌, 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说的最多的还是“到底是谁弄死了周六河”, 有人说道:“我听说是曹相爷, ”他说完挤了挤眼睛:“曹相爷这是挥泪斩亲家啊……”
“我怎么听说是户部干的, 说是周大人私放京债,被户部弹劾了……”
一人压低了声调说道:“我表兄的小舅子的表姨父的侄子在京兆衙门当差, 他说呀, 是周淑妃和雍王母子俩失宠了……周大人从前干的那些旧账被翻了出来,圣上大怒, 公事公办叫他死的……”
“唉, 不管怎么说, 曹相爷这人是真狠……”有人反驳他:“当大官的哪有不狠的。”
“话不是这么说,我瞧着沈相爷就不赖。”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又有人开腔:“说起沈相爷,全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人物,无论样貌, 才学, 人品那都是一等一的……”
“是啊, 是啊,这种事情必为沈相爷不屑于为之啊。”曹慈这事儿办的很“减分”,招来一片嘲讽, 不得不告假在家中暂避一避风头。
因而朝中百官和沈持打交道的愈发多起来,至此,他仕途的前半场,可谓是政绩名声粲然可观,一路高升,根基初成,不知不觉间开启了恢弘的后半场。
不过,更忙了,往往从清晨五更离开家去上朝,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得以归家,匆匆吃口饭又要到书房处理、复盘手头的事情,深夜时分才得以就寝。
眼下到了五月初,史玉皎妊娠的月份越来越大了,算着得有七个多月,每晚起夜频繁,迷糊着如厕,沈持怕她磕绊,哪怕有婢女值夜他也不放心,非要一趟趟自己亲自跟着,这么一来,夜里睡得少,也不安稳,未到六月,他人又胖了一圈——大概是传说中的过劳肥来了,一日在上书房,皇帝萧敏不经意打量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又笑了:“沈爱卿发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