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他不再等宫中来人,穿戴好官服后径直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灯火通明, 里面人影瞳瞳, 柳正、冯遂、孟度等人俱神情肃然, 可见得知此案后各官吏都从家中来了衙门,毕竟是震惊朝野的大案,怠慢不得。
“遣大理寺少卿冯遂、大理寺丞孟度立即赶赴通州, ”曹慈立在大厅的门外下令道:“彻查此事。”
知晓江载雪暂时主持通州府事务后,他有个主意:便是用向尔仁、高骜之事将江载雪牵连进去……不,一个姓江的不够,正好加赠大理寺那二位,好,扎堆了,正好等你们快办完案子的时候再遣刑部自己的人过去——刑部尚书刘渠可是他的人,挑这仨人的毛病,务要重挫这三人,最后让他们丢官,再回不到京城,一窝打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天赐良机。
曹慈觉得这必是上天眷顾,曹家依旧气数正盛,搓手跃跃欲试。
柳正出来抬头望了眼四更初漆黑如墨的夜色,欲言又止,最后道了声:“是,曹相。”他看了身后的冯、孟二人一眼,说道:“你二人拿着大理寺的出城令牌,速速前往通州府彻查此案。”
二人齐声道:“是,曹相,柳大人。”没有一句啰嗦,接过令牌告辞而去。
孟度出城之前去找沈持,没想到走到半路正好遇到:“载雪那边出事了,不知有无波及到他。”
沈持也听说了通州府的事情,他正要赶去刑部——通州知府向尔仁曾在刑部任职多年,想来刑部的人与他更相熟,查起案子来更容易,跟刑部尚书刘渠商议遣官员过去查案,说道:“曹相下的令?让夫子与冯大人一道去通州查案?”
他领了连夜出城的令牌,马上出城赶赴通州府。
沈持微愕:曹慈竟火急火燎最先让大理寺去审理这桩案子?
他问:“刑部有人去吗?”这样的大案,不应该由大理寺独自审理,刑部、督察院,三司都要出动的。
尽管本朝的督察院是摆设,但刑部不是啊,那可是实打实主管刑罚的衙门,怎么都越不过它去。
孟度摇摇头:“不清楚。”
沈持:“夫子,此去定要谨慎啊。”不知为何,又在心中砸吧起裴牧那件事来。
“嗯,不用你说,”孟度说道:“我和冯大人定然会万分小心。”
“夫子……”沈持忽然笑道:“请稍等,”他对跟着的赵蟾桂说道:“去家中我书房的壁柜中取一些小银鱼来,再拿一套文房四宝。”
孟度:“……”
“夫子不急着走,咱们说说这案子,另外,到了通州府替我给江大人带个好,”沈持说道:“自从离开禄县,没见过几面了。”
说话的工夫,赵蟾桂就折回来了,将两个荷包中装得满满当当的小银鱼递给他:“相爷,都拿来了。”
沈持交给孟度:“江大人家有一儿一女,这是给他们的,请夫子帮我转交。”还有一套文房四宝,是京城最新式样的,大概是给江载雪儿子的。
孟度笑了笑:“这礼可够重的啊。”
“偶尔会想起在禄县的时光,”沈持说道:“一转眼快过去这么多年了,令人唏嘘啊。”
当时年少春衫薄,那些同窗是他纯真的回忆。
孟度眼眸微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沈持苦笑:“我本来是想拖延些时间,看看我俩对通州的事能生出什么有预见性的想法来,现在看来却是脑子空空,算了,夫子多加小心吧。”
孟度点点头:“我走了。”
……
好巧不巧,沈持走到刑部衙门口,遇到了曹慈。
他从马车里下来同沈持打招呼,两人面上的笑意浮且淡,曹慈说道:“本相已遣大理寺的冯大人、孟大人赴通州府查案去了,快的话天亮之后就到了。”
沈持听了眸色未动,只说道:“巧了,在下来刑部也是想遣人过去查案的,想一块儿去了。”
曹慈挤出个不达眼底的淡笑:“在为朝廷社稷上,我与沈相真是心有灵犀啊。”
沈持在心中“呸”了声,看向哈欠连连的刑部尚书刘渠:“刘大人,本相听说向大人曾在刑部多年,想来与他相熟的同僚不少吧?”
刘渠眼皮微掀,飞速跟曹慈对视一眼后皱着眉苦哈哈地说道:“沈相有所不知,向大人已经离开刑部七八年之久,那些相熟的旧僚都到别处任职去了……”
“如今刑部的人,除了下官之外,多数没和向大人打过交道……既然大理寺去了两位大人,下官看刑部就不必一窝蜂赶过去了……”看曹慈的意思,是暂不让刑部下场参与查案,他只好找个理由推了。
沈持心中了然,和颜悦色一笑:“刘尚书说的是。”说完他睨着曹慈:“哎呀曹大人,看来今日上朝的时辰要提前了,一起走?”
曹慈本是来找刘渠谋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的,有些不甘心地抬了抬眉头:“走,一道走。”
两人甩着宽大的官袍袖子同时从刑部出来。
他们坐上各自的马车来到东华门,果然今日皇帝起的早,大门已经开启,赶来的官员们不用等候,径直进宫去太和殿。
通州府的事令朝野震惊。皇帝今日起了个大早,或者说昨晚半夜都没睡,脸色铁青地俯视着群臣,声线带着怒气:“众爱卿都知道通州府发生的事了?”
群臣跪下山呼万岁:“陛下,臣等十分痛心。”
曹慈上奏道:“臣已遣大理寺冯大人、孟大人前往查明此事,给朝廷给死者给通州府百姓一个交代。”
皇帝听了说道:“有劳曹爱卿。”
他又命吏部尚书穆一勉:“赶紧抽调人手过去稳住通州府,万不要生出乱子。”通州府离京城太近,一旦生乱或许要祸及京城。
……
当日早朝的大半时间都在商议通州府之事,等一一捋顺了君臣才有心思涉及其他的朝政。礼部尚书李叔怀说起给五位皇子的封王拟定的封号:“陛下,礼部拟的五个字已呈送两位丞相。”
皇帝疲惫地点了下头:“二位丞相已转呈朕,‘宸、晋、楚、荆、淮’,嗯,不错,都是好字。”
李叔怀大松了口气。
曹慈紧接着奏道:“陛下,只是这些封号给哪位皇子殿下,臣与沈相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陛下定夺。”说完他侧过眸子看着沈持说道:“是吧,沈相?”
在这种事情上沈持从来不掺和,礼部送来的字他也只看了一眼便转呈给皇帝了,此刻赶鸭子上架地说道:“曹大人所言极是。”
皇帝微微垂下眼:“朕想了个法子,能一举定五位皇子的封号。”
前几日,拟封王的号呈送到御前后,皇帝看了看,目光凝在“宸”上,本朝的天子在成为太子之前多是用的这个封号,故而默认这个字是尊贵的,是准太子所用的封号。
当给十皇子。
不过很快他便打住了这个想法,心中想的是:福满还小,显眼的偏爱会给他带来嫉妒与暗害,从此再无安生。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让人做了个盒子,覆着红绸,将五个字各写在纸上,欲让五位皇子抓阄定封号。
看似荒唐,实则精明。要是无意中萧福满抓到了“宸”字呢,那是天命,没有比这更好的造势了,要是抓到别的,正遂了他不愿意十皇子大出风头的意愿,两全其美。
“丁吉,去,将抓阄的盒子拿过来。”
“朕待皇儿的心都是一样的,想给他们指定封号,又怕你们说朕厚此薄彼,一时不知该如何分封,便想了这个法子,抓阄吧,让老天来定。”
也就是说,谁抓到“宸”字那是谁的命,天命所归,你们总不能怪朕偏心吧。他轻咳一声,命御史大夫管聃上前:“管爱卿,你来将这些字放进来。”
管聃很乐意接手,上前去看了看,没有任何机关,他将五个阄放在檀木匣子里。然后让礼部尚书李叔怀上来,先摸五皇子的,一看是个“荆”字,又摸六皇子的,是个“楚”字,再摸八皇子的,是个“淮”字,到了九皇子,是个“晋”字,最后是十皇子萧福满的,群臣纵然知道余下的那个“宸”字一定是他的,但依旧屏住呼吸,盯着管聃从匣子里取出最后一张纸展开在众人面前。
没出任何意外,是个“宸”字。皇帝的眸中波澜不惊。
群臣心中却掀起滔天大浪:天命归十皇子萧福满。百官们跪下齐声道:“恭喜万岁,恭喜各位殿下。”
立在百官之中的雍王萧承彧死死盯着那个檀木匣子,目光幽深不可测。
五位领了封号的皇子跟各自的老师上前,一道跪地谢恩,看着沈持跟萧福满的身影,曹慈咬得后槽牙生疼。
……
尽管通州府出了大事,但却不知为何,皇帝今日下朝后没宣几位重臣前去上书房议事,而是让他们各忙各的去了。
沈持继续去户部主持案比的事,他即将翻阅完陕西府的籍册,就要收起来时候,他不经意算了一笔账——百姓一户之家,五六口人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三十两银子,而他们的开销,衣食住行按照仅仅过得去的标准,最少则要三十二两,也就是说,百姓不管怎么努力,一年到头也不上那三两银子的缺口,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欠二两银子的外债。
他脑中蓦地想起清朝著名的三十三两白银理论——当年的主政者发现治下的百姓之家每年的开支在三十六两银子后,便通过税赋让子民每年只挣三十三两,这样一来百姓会拼命劳作,而朝廷则敛了大量的钱财……
沈持一边沉思一边翻开了豫州、徽州、江苏府的籍册,粗略一算,并没有类似情况出现。
他又去翻陕西府知府等官员的籍册——陕西知府聂晖,贞丰二年进士,经曹慈举荐出任过户部左侍郎,后出任知府,在陕西府约有十五年之久。也就是在他调任陕西知府的第二年,当地税赋有所更改,之后,百姓就开始年年欠债活命。
沈持几乎可以断定,这跟清朝的三十三两白银论不谋而合,都是施政者有意而为之。
怕弄错了,他又几经计算后问朱尧:“你看出陕西府的百姓收入和支出年年有三两银子的欠空了吗?”
朱尧没有他对数字的敏感,这才凑过来:“下官瞧瞧。”
他翻了半天,算了好几遍才道:“哟,可不是,真是怎么会,一户人家差二两,陕西府有八十几万户人家,一年就是一百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钱去了哪里?”
沈持:“此事你暂且不要声张,只当不知,咱们还需细细查验此次的案比。”对照仔细了再说。
朱尧:“是,沈相,下官悄悄地查查。”
他们甚至连户部尚书秦冲和都没告诉,京城各官吏之家牵连甚众,一不小心就泄露了风声打草惊蛇。
这事儿交到朱尧手中暗暗去查证。
第250章
孟度、冯遂抵达通州府的第三日, 悄悄遣人给沈持捎来话,说这件案子的水很深,只怕不止涉及知府向尔仁、同知高骜, 其背后还有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且关键的人证、物证皆不翼而飞不见踪影, 恐短时间内查不清楚。
他们想请求沈持遣刑部官员来增援,一道查案。
沈持微微垂目, 沉思片刻。当日他前去刑部想遣人查案,谁知刘渠推诿不干, 而凑巧在场的右相曹慈却什么都没说……他当时就觉得说不出来的蹊跷, 此刻听说人证、物证下落不明, 越发笃定此事有鬼——或许从曹慈点名让冯、孟俩人前往通州府的时候,坑已经挖好了。
他手心沁出微凉冷汗, 有了裴牧的前车之鉴, 他做了个假设:或许户部早已知晓此案的来龙去脉,他们不是不介入, 而是在找时机, 便是等冯、孟二人用尽手段什么都查不出来山穷水尽之时, 他们才接手,到时候一举破案……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到御前邀功,还能顺带揣冯、孟二人一脚,让御史们弹劾他们庸碌无能, 少不了落个被贬甚至丢官的下场。
不错, 挺缜密的手段。还真让人一时无招架之力。
他没说什么, 只让人带回去一句话“尽人事以听天命。”。
果然,他预料之中事情在七八天之后发生了,迟迟没有通州府破案的消息送进朝廷, 御史大夫管聃上奏:“陛下,大理寺前往通州府办案已有十天,至今没有眉目,未免太无能了吧。”
众臣也都议论纷纷:“是啊,怎么还没破案呢……”看起来也不是多复杂的案子。
皇帝面有怒色。
这时候刑部尚书刘渠上前奏道:“陛下,臣愿亲赴通州彻查此案。”语调之中透着胸有成竹的底气。
立在朝廷之上未发一言的沈持:他假设的没错,看样子刑部早已知晓、向二人之间的龃龉,清楚此案的来龙去脉,甚至那些丢失的人证物证都可能跟他们有莫大的干系。
他大脑飞速运转,即便到了此刻,仍想不出什么逆转之道……这样的话,他把心一横,干脆,先让他们得手!
皇帝听见刑部要分忧,道:“嗯,刘爱卿今日便启程,定要早日查清楚原由。”他因这事儿好几日没睡好了,向、高二人之死固然不足惜,但通州府近在京城卧榻之侧,生出这样的事来总是叫人不安。
……
刑部尚书刘渠赴通州府接手案子之后,时隔两日便传回消息,说是在高骜养的外室柳氏家中的地窖里发现一本账册,账册上记载着通州府上下沆瀣一气勾连谋私,贪赃的每一笔银子,尤以向尔仁、高骜为巨……云云。
江载雪的名字也赫然写在账册之中。
五日后,一举告破此案——果然如之前风闻的那样,向、高二人从前最为亲密,但近来因分赃不均,加之向尔仁向高骜索要美妾反目等原由反目,高骜设计杀了向尔仁,又被向家家丁所杀……携人证物证抵达京城。
群臣在夸赞刘渠办案神速的同时,也没忘记扎大理寺一刀,冷嘲热讽冯遂、孟度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