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御史大夫管聃更是趁机火上浇油,说什么大理寺官员如此无用真是白食君禄……与此同时,一些官吏要求严查通州府贪赃枉法的官吏之事,更要重惩江载雪等人。
皇帝看了眼边说道:“准了。便由刑部、吏部与御史台一道审理吧。”无用之人不该留在朝堂之上,趁早让贤才是。而那些蠹虫是要好好清算一番。
孟度、江载雪、冯遂。
这三人似乎都是沈持的故旧。众人想到这一点,种种情绪交织的视线纷纷投向了他。
沈持一言未置,眼神淡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曹慈也挑眉看了一眼沈持,像在看戏:这次次三个哦,还有你老师孟度,不捞吗?
沈持连半分眼神都没给他,还好,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没什么新鲜的。
此刻他心疼的是江载雪,恐怕要遭牢狱之灾,吃些苦头了。沈持相信这位昔年的好友不会贪赃,多半是被诬陷了。
人还是要捞的,只是他不会急急冲进去,无论怎么心急都要耐下性子,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次日,皇帝下旨,罢黜冯遂的大理寺少卿一职,贬徽州府歙县县令,但冯大人性子倔,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贬孟度为京兆府户曹参军,罚俸一年。
而江载雪则被罢官后羁押进京,关在刑部大牢内等待案子结果。
冯遂辞官后,暂时寄居在京城。二人事后都明了有人挖坑,没有抱怨沈持,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说幸好都留在京城,可以常见面对坐畅饮……
沈持面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内疚的很,但他当时拿不出有把握翻盘的法子,谨慎起见只能旁观。
等待转机的日子,等待转机的日子,沈持依旧忙着主持户部的案比事宜,陕西府几个县陆续送来此次案比的籍册,朱尧暗地里对比之后告诉他,百姓每年的收入与支出依旧是寻常一户人家欠了二两银子。
“难道还有鬼从中赚取差价不成?”怪哉。朱尧喃喃道。
哪有鬼。这两地百姓负的债,毫无疑问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沈持依旧不让他声张。
是夜,他提笔给裴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没有直接说此事,而是送给他三十二两银子,附上一句话:听闻陕西府一户之家一年的支出为这个数,望裴大人安顿好家人,无后顾之忧。
未几,信件送到裴牧手里,他看着信笺之中掉落的银票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没有再问,然而此后不多久,他在查账的时候发现眉县一户之家的年收入大抵在三十两银子左右,与沈持给他的银两数差了二两。
他赶紧又走访又查证当地的物价,发现只吃饭一项一户一年便要三十两银子,在极致节衣缩食的情况下,当地百姓需要一年欠二两银子置办衣裳、添置家用或者看病买药,这样才能活下去,因而百姓们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如拉磨的驴子一般不干停歇片刻。
他捏着袖子里拢着的那三十二两银票,沉思起来。
按照当地亩产的粮食两,一户五六口人家但凡有两个劳力,一年的收入恰好该在三十三四两之数,考虑到各家各户在种田上懒散或者防治病虫害上的减损,去掉二两,正好是三十二两,正好与物价契合。
因而一户寻常百姓家一年的收入应当是三十二两,而不是三十两,这二两白银,到底是欠在哪里,而这些钱,又流向了何处。要是人为制造的百姓贫困就太可恶了,他决心要悄悄地仔细查起来。
……
京城。
江载雪的案子一直未了结,他依旧被羁押在牢中,而作为他旧友的沈持至今未去探望过,京城人提起来难免唏嘘人情凉薄。
到了八月底,一点新萤报秋信时,冯遂来沈家拜访沈持,寒暄落座后直接说道:“在下以为沈相这样悠然自得,必有后手。”
沈持被他的话说笑了:“后手倒是有一个,只是,本相眼下鞭长莫及,且拿不准是否能称之为后手。”
冯遂真挚地说道:“不知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有是有,只是太委屈冯兄了,”沈持摇摇头:“或许裴大人处需要人手,只是眉县地处陕西府,有些太偏僻了……”
冯遂先是皱眉一愣,继而说道:“比之先前任职的甘肃会宁县,眉县离京城很近了。”
沈持略笑了一笑,取出三十二两银子赠与他:“此去开支颇多,不过听说三十二两银恰好够一年到生活支出。”
冯遂连连推辞:“沈相莫不是忘了,在下从未缺过钱财。”
他的书画可是很值钱的。
沈持:“拿着吧,用不着之后回京再还给我。”
冯遂听到“之后回京”四个字,眼底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他垂眼道:“是,在下定不负沈相所托。”
沈持:“冯大人此去要万般小心,遇到事情,不管怎样保命为上。”
冯遂哽咽道:“是,在下谨记于心。”
之后,他安顿好家眷,孤身一人悄悄前往陕西府。辞官之后,没有人在意他的动向,他很快到了陕西府眉县,找到了裴牧。
……
沈家在乐莲舟的张罗下,先是布置好了宴室,又一样一样买齐了东西,不到半月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时离临盆不到半月,而史玉皎也上奏折子,告了假,回到家中安心待产。不得不说,习武之人的体魄就是好,你从她背影竟看不出妊娠十月,依旧可以健步如飞,轻轻一提还能翻过墙去。
唯独陪吃饭的沈持胖了,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在身怀六甲。
沈持晌午不在户部吃饭了,晌午还要回家看她一趟,往往这时候春花和小红在角落规规矩矩地做针线,小儿的衣裳都已初具雏形,只有扣子没缝上,说是依照习俗要等到出生才补完整。
红色的,蓝色的,鹅黄的,全是亮色且可爱精细的小衣裳,他看着喜爱的很。
两个丫头在沈家吃了几日饱饭,面容白净明亮许多,只还是怯生生的,看见他就微微垂头发抖,也不怎么说话,叫干什么做什么,老实巴交。
不必担忧她们生事,挺好的。
庭院中,一株晚开的石榴树正值花期,在明亮的日光与虚影中,枝头无数艳红的花如熊熊烈火。
第251章
五日后, 八月初三,京城梧桐叶叶报初秋那天早朝之上,刑部尚书刘渠上奏, 说已查明通州府上下官吏贪赃一事,祸首向、高二人已死, 尚有以通判江载雪为首的几人羁押在牢中,拟革职流放岭南, 永不叙用。
听到他的话,沈持心中兀地一揪。
“永不叙用”, 这是要永远断了江载雪对仕途的念想啊。
皇帝听了微挑眉问道:“江载雪贪腐多少银子?”
“回陛下, 这些年数次分赃, 合计三百七十三两,”刘渠高声说道:“都是民脂民膏啊!”
三百七十三两。
群臣哗然, 就这点儿银子也值得贪, 不少人心中很是不屑,莫不是江载雪出身寒微, 眼皮子浅什么钱都看在眼里?!他们在朝堂上压低声音说长道短, 有人想起此人是沈持的同乡, 不由得朝他瞟去一眼。
沈持从容不迫地立在百官之首,不见一丝凌乱。
皇帝眯了眯凤眸,停顿一瞬说道:“三百多两银子。”
说完,他又问沈持:“沈爱卿好像对此事从未置一词, 这是何故?”
沈持手持笏板向前稳稳走了两步, 禀道:“陛下, 江载雪与臣乃是旧日同窗兼好友,臣理当避嫌,且刘尚书秉公办案, 臣也无话可说。”
说完,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向刘渠,眼底泛出微不可察的冷意。
皇帝沉默了一瞬:“江载雪出身富贵之家,自幼生活优渥,难道也缺这几两银子吗?”
沈持徐声说道:“这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为了合群随波逐流,或许是在通州府目濡耳染……臣不敢妄下定论。”
他这样坦诚冷静,仿佛是个完全的旁观者,连皇帝特地询问时都不曾为江载雪说一句话,极是冷心冷肺。
他都如此,更无其他人站出来为江载雪等人求情了。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皇帝居高睥睨着此刻默不出声的群臣,他们甚少有这样一边倒的时候,倒叫他有些不舒坦了:沈持避嫌,那么其他人呢?明明案件尚有可疑之处,然而他们竟唯刘渠的马首是瞻,无一人替江载雪等人辩驳句话,连质疑一句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眼底微冷,不过还是颔首道:“那就按刘爱卿说的办吧,江载雪等人革职流放岭南,以为其他官吏之前车之鉴。”
为了表达他的不悦,驳回了刑部的“永不叙用”四字。
音落,沈持握着笏板的手指轻微放松,看似八风不动地转了下早已发僵的手腕。
……
当日依旧是政务缠身,一直到夕阳斜照时他才回到家中。
吃过晚饭,华灯初上,沈月忽然来了。去岁舒兰庆考中同进士后外放到地方上做官,她也随丈夫到任上去了,许久没有回过沈家。近来得知嫂子即将临盆,娘家要添丁,才从外地返回京中。
不巧史玉皎饭后由云苓陪着溜达去史家了,沈持听说后赶忙迎出去:“阿月,你回京了?”但见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女子,姿容姣好,只是神情戚戚,定睛一看,竟是江载雪的妹子江载雨。
江家家世好,江载雪又是进士出身,她嫁得不错,丈夫也是官宦,这次兄长出事,她匆匆进京,人憔悴了很多。辗转听说沈月在京城,便去找了她一道来了沈家。
她见着沈持就要行礼,被他虚虚扶住:“阿雨妹子,多年不见了。”江载雨眼眶一红:“沈相,我去牢中见过我兄长了……”说着泪如雨下。
沈持微垂目,许久才说道:“对不住。”
眼下他没有万全之策。他甚至不知道通州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载雨摇摇头:“兄长让我给沈相爷带句话,无论如何,一定不要插手他的事,他请沈相爷珍重。”
沈持勉强压着心中的悲恸:“他还说别的了吗?”
江载雨放低声音:“他说……他从未染指过赃银……”
半晌后,只听沈持说了三个字:“我信他。”
然而现在看来,这件事刑部或者背地里什么人谋划了许久,做得很瓷实,一时半会儿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
这个亏,江载雪不认也得认。
江载雨又泣道:“只是此去岭南山重水远,途中瘴气重重,只怕兄长受此打击,能不能走到岭南……还请沈相爷想法保他一命……”
沈持:“嗯。”不用她来求,他已经在想辙了。
“那我就不多留了。”江载雨说着便告辞而去。从沈家出来时,她眼前一黑身形摇晃险些晕倒,沈月见状追过来,又回头跟沈持说道:“得……我改日再……再看嫂子。”
沈持:“……”
史玉皎在史家小坐片刻就回来了,一进门却从窗外看到他双目微红,她打起帘子他都未察觉,她轻轻出声:“阿池——”
沈持听见她的声音脸色瞬间恢复如常,带着起身扶她进去坐下:“你怎么来了?”
看到她脚踝有些肿胀,他俯下身用手摩挲着:“抬起来放我身上。”
“我听说阿月来了?”她进门后听小红说的。
“嗯,”沈持说道:“江载雪的妹子也来了。”
史玉皎凝眉:“来求你救她哥哥吗?”
“没有明说,”沈持摇摇头轻声叹息:“要是有回旋的余地,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知道,”史玉皎把手放在他掌心里,悄声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回溯之前的种种,说不准背后是曹相的手笔,你远没到能同他分庭抗礼的时候,贸然替江公子说话无济于事不说,还正正好跳进他们给你挖的坑里……”
曹家在朝百余年,曹慈从十几岁上进宫为太子伴读,二十五岁高中进士,一路青云直上,资历太老根基太深,他一出手旁人轻易撼动不了,暂时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沈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却猝不及防被她推开:“我去练会儿剑。”闲在家里的日子多了,总觉得手臂腿脚又沉又钝,关节刺痒,难受得不行。
沈持惊愕:“三娘,不行……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恨不得连她走路时都扶着才安心。
史玉皎莞尔:“我悠着点儿,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