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小太监取来个红木匣子,上面刻着鹅黄色的结香花,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个金澄澄的花丝镶红玛瑙的寄名锁,做工尤为精致繁复,一看就是出自宫廷名匠之手,沈持连忙谢恩:“臣替小女谢殿下,谢德妃娘娘。”
宸王微抿了下唇说道:“等过阵子我母妃回来,请史将军得空带着沈小女郎去临华殿坐坐,陪她说说话。”
他总觉得自己的母妃常年郁郁不乐,唯有见到史玉皎的时候整个人才明媚起来。
但因担忧产后弄枪使棒引发宫胞下垂,史二夫人让史玉皎告了一年的假在家中养着,是以她许久未进宫过了。
第262章
有那么一瞬, 沈持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问问郑德妃近来贵体是否安康,只是后来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又忘记了,只道:“是, 臣回去后转告贱内。”
宸王点点头,让他退下出宫回府去。
旁晚前回到家中, 史玉皎看到郑德妃送给女儿的寄名锁,动容道:“听说前阵子德妃娘娘抱恙, 太医天天往临华殿跑,不知好些了没有。”
沈持皱了下眉头:“……我忘问了。”他今儿在东宫当多问宸王一句话的吧, 回来也好告诉史玉皎。
他歉疚地笑了下, 转而问:“明彰睡了?”府里太安静了。
史玉皎往史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乳娘她们抱去史家陪她曾外祖母了。”今儿午后史老夫人打发人来把小重外孙女接走了。
沈持“哦”了声:“你怎么没去?”
“我这不是在家等你嘛, ”史玉皎大抵是嫌头上的金钗沉,伸手拔了一支下来放进梳妆匣里, 又拿一支木簪准备挽发, 娇嗔:“开了府跟没开一样,回来的愈发晚了。”
沈持一抬眼看见她正对着菱花镜, 镜中的人儿面赛桃花娇媚十足, 骤然有些情动, 凑近揽着她的腰肢道:“为夫忙得冷落你了是不是?”他已经想不起来上回二人春宵缠绵是哪一日了。
史玉皎闻听他冷不丁隐隐带着艳色意味的声线,猛一抬头便撞到了他下巴上,沈持痛得脸发白:“……”
房间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史玉皎默默挽好发,垂下杏眸说道:“等晚上。”
沈持脸上发热拘谨地小声道:“……嗯。”
史玉皎瞪了他一眼才同他说起正经事:“玉展写信回来, 说他要和左女郎订亲了, 或许明年开春就要大婚, 我拟了份礼单想尽快采买起来,你瞧瞧。”
她说完从另一下匣子里拿出一份写好的礼单展开放到沈持眼前请他给掌掌眼。
沈持心中“咯噔”一声,他的俸禄银子每月月初拿到只过一下手“嗖”的就不见了, 手头紧巴巴月光,没钱给小舅子置新婚贺礼,心中歉疚不已,瞟了一眼单子说道:“这些都不是什么罕物儿,三娘,要不去阁楼里翻翻,这几年陛下赏赐的东西不少,挑几样给玉展送过去吧?”
有绢帛,有玉石,有珍珠……拿得出手。
史玉皎:“可那都是陛下赏赐给你的,我怎好拿去给玉展?”她只是想让沈持看看礼单有没有什么要添补的,而后用她手头积攒的俸禄银子去置办,并不曾打家中的主意。
沈持:“是我的一份心意,三娘,你先从那里面挑选一选,若觉得还少,再采买不迟。”等他下个月领了俸禄银子手头就宽裕了。他这才盘算起来,当朝丞相一年除了正俸——就是基本的七十两俸禄银子外,还有衣裳、禄粟、茶酒厨料、薪炭、盐、随从衣粮、马匹刍粟、公使钱及恩赏等等高达二十多项补贴,合着到手小二百两……不算不知道,一算竟这么多钱,沈持自己都大吃一惊。
果然还是官位越高越好!他搓搓手再一次无比大方地说道:“给玉展的定要捡好的。”
史玉皎想了想:“那多谢相公了。”
……
八月底,皇帝为帝师王渊择了“澜忠公”的谥号,并赐陪葬皇陵,交由宸王去办,此旨一出,天下士子感动得痛哭流涕,未来的新君大大地刷了一拨好感。
九月初,京城草木翻黄时,皇帝回到皇宫重新临朝听政,见时机已到,几日后,下旨册封宸王为太子,大赦天下,并祭祀宗庙。
新太子举荐吏部尚书穆一勉出任右丞相,命他大力拔擢有为官吏,不拘一格用贤才。
新官上任三把火,十月底,京兆尹温至因年事已高致仕,吏部将唐注从西南边疆调任进京,补了他的缺。
唐注面相老,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已俨然是个老头子了,进京后去拜访沈持未语眼眶先红了:“沈相。”一别经年,又见面了。
沈持:“唐大人快快请坐。”沈持才放下手头的事情:“西南二地,黔州、昆明情形如何?”
“黔州府这五六年间新增三十多万人口,昆明府四十几万,”唐注说道:“两地的田亩数增至两千多公顷,且工部在那边开的金矿产出量一年比一年增多,怎么,户部没看到这一进项吗?”
沈持说道:“去年案比时瞧见了,西南稳固,消除了朝廷的一大隐患,想来陛下听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多年前跟大理寺段氏连年打仗,不知耗费多少银两,思来令人肉疼。
同年十一月,裴牧正式出任陕西知府,他写信来告诉沈持,说收到吏部的公文后一夜未睡,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成为了一方封疆大吏,十分感谢提携之恩。
沈持未叙私情,只嘱他重视当地农桑,教化百姓……云云,外人看来不过场面话,只有在宦海一同沉浮过的他们才知这些没有半分煽情的话寄于多少期望。
同月,江载雪官升一级,任通州府同知,朱尧晋户部左侍郎,徐照真外放到江浙,任盐铁转运使,……
沈持的门生故旧相继出头。
有人找到雍王萧承彧,欲跳起他的争储之心,他冷笑道:“当初沈相还是乡野小子本王尚不能遏制之半分,如今他已成巨擘,门生故旧林立,本王若没眼色还去同他争,只怕是以卵击石啊。”
瞧瞧眼下京城的世家,哪家不是在等着沈家小千金快快长成,好通过结门姻缘攀上沈家,谁还有心思搭理他。
来人羞惭无言以对。
对于争储这事儿,他早已自暴自弃,逼自己放手了。
十一月,京城迎来第一场雪后,史玉皎重新换上戎装,进宫接着教诸位皇子骑射,放课后,她在临华殿见到了郑德妃。
头一眼她几乎没认出这位以美艳宠冠后宫十几年的德妃,郑琼极瘦,一袭素色宫锦襦裙穿在身上犹如麻秆挂着衣裳立在那里,吹口气就要倒,粉黛遮不住她青白的面色……史玉皎匆匆一瞥赶忙上前见礼:“德妃娘娘。”
郑琼浅浅一笑:“史将军来了,赐坐。”等宫女搬来矮凳,她打量几眼史玉皎又说道:“气色真好。”宛如春日里枝头新开的桃花色,饱满,光润。
叫她好生羡慕。
“想来是妾胖了许多。”史玉皎道:“多谢娘娘夸奖。”
好半天未再听见郑琼开口,她微抬视线轻瞥,见这位宠妃竟不知怎么走了神,眼底似有点点泪光浮动。
见她瞟来,郑琼猝然回神,也不掩饰一二:“连日来不思饮食,总是想东想西,让史将军见笑了。”
上次被周淑妃下绊子后,她对皇帝心灰意冷,一日比一日消沉,连饮食都懈怠了。
史玉皎看她心思极重,想起之前宸王的话,说道:“娘娘歇着吧,哪日臣休沐时再带小女来看娘娘。”
临走时郑琼非要起身相送,出门被冷风扑了下说道:“今年看来是个严冬,真冷啊。”
史玉皎望着卷地而来的北方,说道:“今儿都十一月半了,再过两个来月也就春暖花开了。到时候臣再陪娘娘赏春,娘娘快留步吧。”
春暖花开。
史玉皎虽说的是气候,但落在郑琼耳中还有另一重意思——宸王已是太子,再忍忍,舒心的日子就要来了。
郑琼脑中一道白光劈下,瞬间有醍醐灌顶之效,豁然通达,心结解了一半:“如此,本宫与将军当守约。”
“那是自然,”史玉皎说道:“娘娘好生养着,臣告退。”
郑琼点点头:“将军慢走。”
送走史玉皎,她对宫女说道:“去给本宫拿些阿胶糕来,饿了。”
宫女听了欢喜道:“是,娘娘。”自家主子总算肯吃些保养之物了。
……
腊月,皇帝在吃了一顿炙鹿肉后又病了,太子萧福满每日侍奉在床前,孝顺非常。皇帝时常夜间醒来看着儿子抱着腿将头放在膝上席地而坐眯着,一有动静立马起身,十分辛苦,一日他对太子说道:“跟父皇一起睡吧。”
太子不敢应,大太监丁吉私下里也劝止:“万岁爷,万万使不得啊。”自古天家无父子,哪一朝没桩你死我活的宫廷秘史,万一太子急着登基……怕对皇帝不利。
皇帝笑着摇摇头:“太子只是年幼,不是傻。”难道不知道自个儿父皇多活几年等他年长一些再登基更坐得稳皇位吗。
这也是皇帝为何一直执意选年纪偏小的皇子来立储的缘由之一,不用担忧他盼着父皇早死给他腾地方,临了尚能留几分父子之情。
从此,太子来侍疾便跟睡在皇帝身侧。
次年,龙祥七年的正月,皇帝忽然又病了,而且时常陷入昏沉之中,朝廷取消了当年的春闱,延迟至下一年举行。
谁知他的病情沥沥淅淅反反复复,到龙祥八年年初更重了,春闱再一次推延。
到了这年五月份用尽天下岐黄之术依旧不见好转,初十六夜里,皇帝只觉得骤然精神抖擞头脑清明,起身看见太子萧福满和衣而卧在榻侧,唤了声:“太子?”
萧福满陡然清醒,一骨碌爬下床来:“父皇怎么起来了?可有什么不适?”亲自去倒温水给皇帝解渴。
皇帝拉着他的手:“太子,速速下诏请沐琨老将军回京,朕要见他。”他觉得这是回光返照,余下的日子不多了。
朝廷一半的兵马在镇国大将军沐琨手里,而他人在西北。
“另外,从明日起请沈相、柳大人、六部尚书,侍郎,”皇帝又说道:“还有国子监邹大人、翰林院薛大人等人轮番进宫值守吧。”
万一他想起什么,也好及时交代。
太子心中悲痛,但面有平湖,按照他说的,有序着人去办一桩桩事情。
……
是年六月二十一,皇帝萧敏驾崩于寝宫,享年六十岁。他一生在史书上留下的着墨并不多,仅一页干巴巴的纸上记载,他在位的三十多年间,大昭朝子民增长过四百余万,又有西南大片的疆土纳入王治之下……
执史书之人说他筑就“熙元盛世”的基石,后世学者对此颇为认同。
萧敏乘龙升天后,城中百姓惶惶然,不知年仅十三岁的新皇能否平安登基。直到沐琨老将军披着玄黑的斗篷骑马悍然驰入京城,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有他坐镇,霄小翻不起风浪。
六月二十二日,太子萧福满在他的灵柩前登基即位,当是时,他穿着冕服一步步踏上太和殿的龙椅,目光老练坚毅,威严扑面而来,百官登时跪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随即响起略带稚嫩的少年帝王的声音,等百官起身后,他下旨改国号为“怀佑”,取自“怀佑以寘,愫民以安。①”一句,次年即为怀佑元年,令左相沈持摄政,并主持恩科,大举为国选士。
天下英才皆跃跃欲试次年的春闱,心中所想皆是金榜题名后能目睹素有“仁”之美誉的新帝,再与沈持同朝为官,若能得其二,此生无憾矣。
但不久后,沈持命礼部发下公文,说朝廷治国之要在于选人,此次开恩科为国选贤,倡导文以载道,要求士子笔下言之有物,摒弃佶屈聱牙,雕章逐句,华而不实的辞藻,求,才要擅长治理国家,学生须将四书五经等经义与时务结合,弃,只会空谈、不懂食货,不曾耕种稼穑之读书人;求,忧国忧民品行高洁之士,弃,德行有亏,好异求高、以诋讪为能者……
总之,要选出一批通经致用才德皆备的良才。
第263章
公文一经昭告天下便让文人士子们热血沸腾, 从京城到边陲,但凡有读书人的地方,都能听见对此事的高谈阔论声, 很快秋尽冬来,腊月里下了好几场大雪, 像是送先帝萧敏一程,又或是瑞雪兆丰年, 赠与新帝萧福满的祥瑞,更让人惊喜的是到了年三十, 风雪停了, 家家户户守夜后在怀佑元年元日黎明时分打开家门, 只见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 太平之紫气东来, 令人不禁要说一句:“定是个好年头啊。”
等家中的九九消寒图快要涂满时,读书人收拾行囊, 从各地提前进京赴试, 所到之处官府招待食宿, 有乡绅还会赠赶考的人衣衫财物……那些从前不得志愤世嫉俗的也闭了嘴,只一味赶路,心中所想皆是怎样写出务实的文章。
等到了京城,看着街肆上车水马龙, 商行鳞次栉比, 有人掩面痛哭:“盛世可期, 盛世可期啊……”
这场时隔五年的恩科由沈持出任主考官,六部尚书任副主考、翰林院学士薛溆、礼部侍郎林瑄、大理寺卿冯遂等往届三鼎甲任阅卷官,声势尤为浩大。
且前头因先帝之病耽误了科举, 这次新帝下诏——自然是沈持的提议,杏榜酌情增加录取名额,往年取士二百出头,今年拟定三百余人,彰显朝廷广纳贤士的诚心。
从二月初九开始在国子监会试,到三月初贡士放榜后,沈持才算睡了一两夜安稳觉,缓了口气又率考官、阅卷官天团出殿试策论的题目,经过好几天商议,最后这次策论的题目定为“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尚书·大禹谟》之“罪疑惟轻,功疑惟重。①”。
……
三月二十五日今科策论考完之后,国子监的阅卷楼中熏香袅袅,茶香四溢。考试已进入阅卷环节,林瑄、冯遂等人负责文章初审,发现优秀文章再推荐给沈持。
阅卷的头一日旁晚,林瑄随机拿到一张试卷,读了一遍后赞了一声,又读一遍,竟更加叹服于这篇文章的用词和剖析说理。在试卷中,考生层层铺垫层层递进地阐明君主刑罚当以惩戒后来者的理念,强调“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②”。在他看来,这篇文章文辞简练且说理透彻,晓畅易懂又磅礴雄健,简直“有孟轲之风”,于是如获至宝般赶紧分享给冯遂,冯大人看了之后也叫绝,进而推荐给沈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