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沈家要考中县试,头一个也应该是阿秋,轮不到沈持。
沈凉没搭理她,蒙头又睡着了。
沈知秋在隔壁听着他娘无理取闹,重重地叹了口气,想离家出走。
沈山和沈煌一块送沈持去县城的科考棚,大小均座北朝南,最南有东西辕门,圈以木栅,有一大院,院北为正门,叫“龙门”,龙门后为一大院,供考生立院等候喊名。再北有三间大厅,中间为过道,考官坐西间,面东点名。再北有很多简易多排座位,供考生写作。
每场一天,黎明前,由县官点名,童生带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砚台和考牌,排队等候。
等科考棚打开大门,院中点亮糊纸灯牌,引导考生们依次渐行,点名入场。
入场前,有衙役搜查考生全身,防止怀挟抄写等纸张入场。
搜检沈持的是皂班的衙役,他认识沈煌,按照惯例搜检完,给沈持的食盒里塞了个馒头夹肉:“你们小孩子饿得快,多吃些东西。”
这应该是今日县衙给他们的人员准备的早餐。
沈持赶紧推回去:“谢谢叔叔,我带得足够了。”
那人使劲推回来:“拿着,这是咱们县丞大人的意思。”告诉沈持,这点儿东西不占他们的份额。
沈持这才接了:“多谢叔叔。”
但也回赠了他一把花生。
入场后,他们等在大厅之中,早已等候在场的廪生拿着考生的名册,高声唱某廪生保,廪生确认后应声唱廪生某保,此为“唱保”。
沈持是徐老夫子保的,轮到他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学生没玉村沈持,由徐廪生作保。”。
“廪生徐应星。”徐老夫子轻快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相信他能考中,还是告诉他打个酱油不用紧张,就当玩儿吧。
沈持:……
唱保完之后,他被小吏发了张座位牌——玄七,“玄”字是按照“天地玄黄”这样顺序来排的,就是排第七个,他在脑海中和阿拉伯数字转换了会儿,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子。
考位十分简陋,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个矮凳,再无其他。
沈持坐下来,把笔墨砚一一摆好,然后等着发放试卷及草稿纸。
等了片刻,监考的县中官吏过来分发试卷,说是试卷,其实是答题卷,因为上面没有考题。
一共发了数十张的答题卷,上面印着红直道格,还有作答提示——考试文正、草要全,文字必填相符。
卷面有坐位号,后面是考生写姓名的地方,等交卷后姓名再做弥封。
还发放了两张空白纸张作为打草稿之用。
试卷发放完毕,接下来考题登场了,考题和后世不一样,是由监考官念出来的,他一共念三遍。之后,又怕有人没有听清楚,衙役把考题张贴在一个大木牌上,放置在几处醒目的位置。
供耳朵不太好,眼睛也不太顶用的考生阅览。
不得不说,还算是有点人性化的。沈持的要求是如此之低。
县试一共考三天四场。
第一场为正场,头天第一场考四书文,贴经——就是背诵默写,答题皆有一定格式要求,不能犯庙讳(已故皇帝名)御名(当今皇帝名)及圣讳(先师孔圣名),这在书院已经模拟过多次,沈持作答时胸有成竹。
别的考生也一样,考完散场时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氛围轻松。
第一场考完之后给考官留两天阅卷的时间,也就是说大后天再考第二场。
今天是三月初九,第二场考试就在三月十二。
而考官在这两天阅完试卷之后,会将进入第二场考试的考生名单张贴出来,主要是淘汰一些文章狗屁不通,连格式都写不对的考生。大部分考生,只要丑得不太离谱出格,都不会被淘汰掉,都能如期进入第二场考试。
这种淘汰显然不在青瓦书院此次参考的考生的担忧范围之内,没有人当回事,都欢欢喜喜地备考第二场去了。
沈持找到沈山,由他爷赶着骡车吱呀吱呀地回没玉村沈家。
“去洗个澡,”老刘氏亲手捧着晒干净的衣裳笑咪咪地对他说:“换身干净衣裳,奶给你烙鸡蛋肉饼吃。”
为了沈持能考好,沈家老两口这回豁出去了,不过年也不过节的,连肉都买上了。叫大房和三房眼红得想哭。
“又不是考中了,”张氏刻薄地说道:“考中了再买肉不迟。”
对着屋里瘫在床上的沈凉说道:“赶明儿赶紧给阿秋报上,千万别耽误他。”
沈凉当作耳旁风,挪到午后的秸秆堆里继续睡觉。
这天的哺食吃得很安静,主要是沈山的表情太吓人了,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一句话说得不吉利影响沈家的孙子科考。
纵然大房和三房有天大的委屈和不甘心,这会儿也得给憋住。
这顿饭吃得又快又清净,回到房中,沈月过来找沈持:“得得考中。”
她才开口说话,不太会说连贯的句子,跟一岁左右的小娃学说好差不多。
沈持笑道:“借阿月吉言,考中,能考中。”
心里有些打鼓:不出意外,应该能考中吧。夜里没有多少事情,考试消耗太大,沈持早早睡下,次日醒来正好是五更末,他照旧起床去书院。
青瓦书院好像不太重视县试,所有考生,照常上课,也没有夫子会额外给时间去复习第二场,氛围还是很松弛的。
参与考试的有三百多人,第一场的淘汰率很低,也不分名次什么的,反正要四场考完放榜的时候才有案首什么的。
后日的第二场也不难,只不过要作答的字数又比头一场多了些,考完手腕微微发酸。
第三场在县试考中称为“再覆”,要上八股文和试贴诗了,淘汰人头的时刻到了。
这天沈持打起精神。
开考后,监考官念一遍题目他就记住了,题目不算陌生,他心里有底。
浏览完毕考题,不经意抬头一望,县令陆沉和考官们分列一排正襟危坐在考场前方的高台上,用目光巡视考生。
这一刻说不紧张完全是嘴硬。
试卷上,八股文的题目出自《论语》:人而不仁,如礼何?②
这道题,不能押中过,至少可以说在青瓦书院都练过类似句子的破题,所以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就是要花费一些心思,雕琢雕琢如何破题精彩,能让阅卷的考官眼前一亮。
我要画出超好看的黑白滚滚。沈持在心里喊了句。画滚滚已经成了他写八股文的暗号,每次这么想,都好像轻松愉悦很多。
上辈子每次考试,考多少分都是他说了算,想考第一考第一,想考第十考第十,但是穿来到这里,头一次试水,他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只能绞尽脑汁,奉上最完美的答卷。
第28章
先前书院的夫子曾说, 本朝县试所考的不过是八股文的皮毛,考题跳不出《论语》的范围,且要求的字数少, 通篇才300来字,这样的篇幅对于一篇八股文来说无法往深里阐述, 以沈持的理解,便相当于上辈子当小学生时的作文了。
亦或, 画一只简笔画的黑白滚滚,只追求个外在的逼真。沈持先在脑海里用寥寥数笔勾勒出圆脑袋短脖……不是, 好像没脖己小鸟眼圈一只小胖滚滚, 纵然他画技稚拙不能完全画出滚滚的神韵, 得七八分相似已经让人见了忍不住说一声:好乖。
破题、承题……一一填对应滚滚脑瓜上,短脖上眼圈上……他在脑中草草想出此篇八股文的轮廓, 然后把关键的字句写在草稿纸的一角。
然后又瞧了一眼试贴诗的题目, 择的是韦应物的:山空松子落。
中规中矩的试贴诗,只要按照青瓦书院的夫子们教的方法, 写好格式, 韵律, 就不会拉分。
格式是在这句诗前面加上“赋得”二字。
题目不难但是偏,要是没有背过,这就有点难了,关键时候, 他惊人的记忆力帮了他一把, 这首诗的整首是:怀君属秋夜……。山空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①
是这场考试中最简单的一道题目,沈持没过多浪费时间,很快打好草稿, 检查一遍之后放在一处,用镇尺压上防止被风刮跑,等一会儿都打完草稿一块儿誊抄到试卷上。
沙漏嘀嘀嘀地响着,声音不大不小,不尖不钝,传到耳中不觉得烦躁。
他觉得有些口渴,拿起果子咬了一口,又觉得腹中有那么点饥饿,干脆吃了半个馒头,几片卤肉,而后用清水洗净手,专心致志地破题打草稿,写八股文。
写完草稿,他逐字逐句修了几遍,心道:悄悄问考官,画熊深浅入时无。②
有人看到他在考场上还有心思吃东西,也有了饿的感觉,只是他们不想吃,怕耽误了考试,更多的考生则是这么想的:他还小,这次是来见世面的,吃吃喝喝很平常,不能跟他比,等他再多读两年书的时候,就没心情吃喝了。
急得抓耳挠腮还差不多。
一些非青瓦书院的考生心情复杂:每次科考,青瓦书院都送几名低龄的蒙童前来凑数,也不能完全说人家是凑数的,毕竟总有那么一回考中了,就能让书院声名大噪,吃香好几年呢。
看看他们近几年的招生多红火呀。
……
考生对沈持没有恶意,只当他是来见世面的小孩子。就连考官都时不时往他这里瞟一眼,大约和别人想的一样,只当他是来凑数的。
不过等他开始打草稿的时候,监考官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变了。这小子……文章文思很泉涌嘛,提起笔就是一通写,都不带打磕绊的。
是虚张声势还是他真的有真才实学?
他很好奇沈持的文章写得怎样,接着巡场的机会,终究还是溜达过来。
映入眼帘的蝇头小楷让他忍不住去看沈持,光看字,心想:这孩子是可造之才,可惜入学的年头太少,想来下次县试,名次中定有他一个……
他是不能详细去看考生的答卷的,何况沈持还没有誊抄,扫了一眼字迹,送上一个鼓励安慰的眼神:我相信你回去再学个一年半载的一定能中……
沈持哪有时间留意他千回百转的眼神,他打好草稿之后没有停歇,检查一遍,修了几个字,而后,一字一字誊抄到试卷上。
全考场只有沙沙的写字生,每个考生都沉浸在答卷之中,连内心戏都停了,再一抬头的时候,外面的铜锣敲响,提醒时间到要交卷子了。
最末一场考完出来,有的考生垂头丧气,有的面露得色……但全部,几乎无一例外,都找吃的去了。
这一场县试考完,实在是消耗太大了些。
沈持在考场上全靠一口气吊着,等出来考场,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比酸痛——想是坐太久,乍然站起来的缘故。
他缓了缓,坐上他爷沈山赶的牛车回到家中。
这一晚很是消停。
然而到了次日,青瓦书院骤然喧嚣起来。
内舍这次去应考的考生神神秘秘地在押——案首,此次县试的案首!喧嚣得像往油锅之中泼了一瓢水,脑瓜子嗡嗡嗡的。
有人念叨着保佑放榜的时候自己在前十名,案首不敢想,前十的甲榜还能想一想。把玉皇大帝和弥勒佛念叨一边,连送子观音的名号都差点脱口而出。
还有的则趁机做他们的生意——押案首。
“押一个吧?”有人拿出签放在沈持面前:“只要5文,中了能赚50文呢。”
“押不中我还亏5文钱呢。”沈持心想。
何况考试这种,又靠实力又靠运气的,谁说得好,不押。他不买,但有的是人去下注,毕竟一脉相承的好赌呢。
苏家私塾的人年纪比较大些,非常不看好青瓦书院弄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凑数,哼笑道:“天才那是多少年才出一个,你就当家常便饭了,天天做美梦……”
他们看见沈持从县中回来,纷纷对沈知秋说道:“那是你二伯家的吧?”镇上的人都知道沈家的四个孩子,一个非常清高,瞧不上镇上的私塾,非花大价钱去县城的书院念书。
沈知秋眼神麻木地点点头,局促地跑回家中。他知道沈持会考中县试,也知道他娘又会哭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