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却奈何许寻不得。
“先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看得开地说道:“请相信我的运气,能……八成能考中院试。”
好险,差一点儿就把话说满了。
孟度笑了笑,吸溜吃面条,估摸着在心里头又给他的话打了个折扣。
……
沈煌卧床月余,才勉强能从床上下地挪动两步,看样子要行走自如还得两三个月才行。
这阵子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沈家人全都有搭把手,尤其是沈文和沈凉哥俩儿,每日五更轮换进城,来家中搀扶他起身、如厕等琐事,日复一日,丝毫没有一句抱怨,叫旁人看了很是动容。
小婶子张氏总跟着沈凉一块儿来,夏日潮湿,她把家中的床铺全部拆出来清洗了一遍,给他们换上她新织的粗布床单,夜里睡上去干爽凉快,无比舒适。
大房的沈全和沈正在村子里的溪水里捞了鱼虾,走几里地路送过来:“给二叔吃的,补补身子早些好。”
一次沈文跟沈持说起他们小时候,他比沈煌大四岁,但从小他受人欺负,都是二弟为他出头护着他,兄弟间很亲密,后来他们都成了亲,彼此有了各自忙碌的日子,这才看着疏远起来。
而沈凉,几乎是在沈煌的拉扯下长大的,没成亲之前在外头挨了打,欠了赌债,都是他二哥给他摆平,提起旧事,兄弟仨哭得跟什么似的,将这些年各房之间生的小嫌隙全都忘了。
沈持放学回家,听见父亲和叔伯倾诉过往,他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对一道来探望他爹的沈知秋说道:“阿秋明年县试下场?”
沈知秋点点头:“嗯,苏先生让我报名,我没什么把握。”
沈持想了想:“先前书院有几套题目,是夫子们自己出的,据说县试跳不出这些,等我有空了为你抄写一份。”
他原先和沈家一大家子住在一处的时候,除了对爹娘和妹妹沈月,对其他人,甚至沈山和老刘氏,都很冷淡疏离,从不觉得有多亲近。
“阿池哥,你很忙吧。”沈知秋拘谨地说道:“怎好耽搁你的时间。”
他知道沈持要考院试了,听他爷说阿池哥每天都挑灯夜读,万分辛苦。
“不碍事的,花不了多少功夫,”沈持说道:“我回头抄给你。”
他心道:往后,我会尽力扶持你的阿秋。
沈知秋谢了又谢。
到了六月中旬,进士文丛被外放来禄县当县令,他三十多岁,比起上一任县令陆沉来,他少年得志,二十多岁考中进士,被左迁贬官到禄县之前在京城当了多年的监察御史,他生得瘦骨伶仃,据说却有着一身傲骨,说不好听点儿就是怼天怼地,非常会得罪人。又没有人捞,官途只好往下走。
他来到禄县之后,成日在县衙借酒消愁,几乎不处理公务,叫下头的官吏摸不着头脑。
一连消沉大半月,文丛振作起来,开始点卯上衙门值班。
第一天就点名:“沈煌?”
“本官未曾见过此人,为何每月支领俸禄银子?”他诘问县丞王大虬。
王大虬把山匪之事告之:“他是为了禄县百姓才和山匪结仇的,当初陆大人在世的时候,许诺把他调到皂班,许知州也晓得这件事,所以才留了俸银。”
“既这样,让他养好伤之后到皂班来当差吧。”文丛随口一说。
王大虬替沈煌谢过他,又转告沈持,让抽空去谢过文丛。
这日书院放假,沈持换上夏装,穿戴一新,到府衙去见拜谢文丛。照例先见到的是王大虬,老油条拉着他说道:“文大人早年考中进士,文章锦绣拔萃,万不可在他面前卖弄,记住。”
沈持:“多谢大人提点,在下记得。”
王大虬进去为他通报。
过了片刻,他苦着一张脸出来说道:“文大人说不见你,回去吧。”
沈持:“……”
送他出来,王大虬对沈持说道:“大人骤然贬官至此,胸中烦闷,一时不想见人也是有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持:“多谢大人宽慰。”
二人走了不多远,听见几名衙役凑在一处悄声议论:“我有个姨丈的姐夫的侄子在秦州府当差,听说咱们文大人在京城弹劾武信侯史家,这才被贬到咱们县来的……”
“武信侯是什么人?”
“被御史台弹劾的,十有九个都不冤,不过势头大,扳不倒罢了。”
“……”
武信侯史家。
沈持竖起耳朵。是不是他爷沈山认识的那个史家。
“武信侯你知道吧,史老将军,许多年前还领兵来过咱们临近的献县呢,”那位家里有七拐八拐在秦州府当差的衙役消息最灵通:“可惜天不假年,听说前些年战死在西南边关……”
武信侯是他战死后天子加封的。
史老将军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持微微惊愕失神。
“武信侯都死了,”有人不解地发问:“文大人还弹劾他作什么?”找为国捐躯的已故老将军的麻烦,活该被贬官。
那位小灵通拔高了嗓音说道:“听说史家一直是镇守西南边关的,武信侯死了之后啊,万岁又派他儿子去戍守,没过几年,儿子也死在那里了,只得又从史家挑了个能文能武的孙子……”
“文大人弹劾的是武信侯的孙子?”余下衙役一齐发问。
小灵通呷了口水,继续说道:“史家胆大包天,把天子挑的孙子……是少年将领给掉包了,让一个孙女充任去了西南边关……”
时任监察御史的文丛弹劾史家蒙蔽天子,视戍守边关之事为儿戏,由此列出多条罪状,在朝堂上发难。
但不知为何没有撼动史家,却把自己监察御史的官儿丢了,落到禄县来当县令。
……
王大虬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末了却对沈持笑了笑说道:“这些都是传言,当不得真。”
“那是,”沈持略略走神,施礼道:“在下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史家的事,有的没的。
后来他爷沈山也听到了史家的一些风声,摇头叹息:“他们胡说八道,史家怎么舍得送女娃儿去戍守边关。”
至于史家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晓得。
……
六月底,青瓦书院快要放长假的时候,孟度带来了个好消息——当朝大儒王渊的得意弟子,贞丰四年,今年是贞丰十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开恩科时的状元郎,现任国子监博士,邹敏,即将在八月初赴秦州府贡院讲学,计划驻留三个月之久。
第36章
秦州府学子都想法设法要去听他讲学, 哪怕预计花费不菲也在所不惜。
孟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青瓦书院要到十个去省城贡院旁听邹博士讲学的机会。
沈持是上次府试的案首,自然要占一个。
岑稚、江载雪和裴惟虽未能如县试那般稳稳钉在甲榜, 但也取得了比较靠前的好名次,又占去三席。
余下六人, 也都是夫子们精挑细选出来的。
得知要去秦州府贡院听课,他们一开始很忐忑不安。
孟度后来说了一句话:“各县、州府的才子云集贡院, 你们去见见别人的学问深浅,才知自己的不足。”
“再说了, 也就三个月的时间, 入冬后你们就回来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
“资费盘缠全都由书院出,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孟度近来出手格外慷慨。
沈持他们在他的劝说下终于下定了去贡院旁听邹敏授课的决心。
敲定此事后, 青瓦书院开始放长假。
沈月所在的女私塾也随大流停课放假, 为了更好地让沈煌下地活动筋骨,一家人回到没玉村。
沈持给沈山老两口, 大伯、三叔, 还有家里的小狗旺财都买了东西, 沈家人欢天喜地,都说阿池有出息了。
得知沈持要去秦州府贡院听国子监博士邹敏讲学,沈山觉得孙子师从名师学习,考中秀才的事稳了, 激动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大房和三房有眼馋有小九九, 同样一夜没睡。
他小婶子张氏跟沈凉咕哝:“阿池要是去省城贡院, 一走仨月,那青瓦书院食堂的好处,是不是就占不着了?”
每次的饭菜、纸、墨、灯油……好家伙, 算下来不得好几两银子。就阿秋在苏家私塾这几样的花销,一年少不得五六两。
这等好事,沈持一走占不着了,他们沈家得填个人上去吧,不能白白便宜别人。
大房的杨氏也私下里向沈文抱怨:“书院的食堂赚很多很多银子,都是阿池给赚的,他这一到贡院去,都留给别人得了。”
沈文是个老实人:“你可别跟着三房给阿池找不快,以后他中了举人老爷,沈家都得仰仗着他。”
别叫沈持寒心。
杨氏委屈地说道:“老二躺在床上不能动,老二媳妇顾不过来,每次有事我二话不说就过去帮忙照顾沈月,我怎么让阿池寒心了。”
沈文:“这就对了,咱本来是长辈,该疼小一辈的。”
杨氏不满地哼了哼。
大房和三房都打上了青瓦书院食堂的主意。妯娌俩先到老刘氏跟前吹风:“阿娘,咱们沈家的生财路子,可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老刘氏:“那可不?阿池去省城贡院,那份好处不能抹了。”
俩妯娌狠命点头。
杨氏说道:“阿大和阿二在苏家私塾念书,念不出什么来不说,还平白花了吃饭、买纸买墨的银子,一算倒不如去书院念书呢,等七月底我给他哥俩儿去书院报个名,不去苏家私塾念了。”
“阿秋死心眼,我前年就想让他转去书院念书,他不肯,”张氏也道:“不知道苏秀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阿大和阿二去了,”杨氏说道:“阿秋说不定就肯了,他们哥仨儿相互壮胆儿。”
沈家人为沈持去贡院听课的事开心,又为阿大他们仨换去书院的事发愁,每日的说话声充斥着大房九岁的沈莹和三房六岁的沈知朵的耳膜。
沈莹看见沈月背着书包很神气,羡慕地说道:“要是我们也能去上学就好了。”
她也想像沈月和哥哥们一样去念书认字。
沈正听见,哼了声道:“上学有什么好的,天天往那里一坐跟听天书似的,时不时还要挨夫子的手板子……”
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莹听着眼圈红红的,跑到后院的角落里低声哭泣起来。她娘杨氏骂道:“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学,好好学针线才是正经。”
三房的沈知朵听见大伯娘杨氏的骂声心里难受:“大娘说的话我不爱听,阿月也是小丫头片子,二叔二婶怎么送她去上学。”
看看沈月这次从县城回来,梳着蒲桃髻,穿着新式样的衣裳,举手投足浸染一股书香气,像出身富贵的大小姐,和她们全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