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还关起门来,莫不是要商议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沈持在食堂转了一圈,左看看老赵卤的酱猪肘,右看看他拌的凉菜:“嗯,真香,香迷糊了。”
“沈秀才,”老赵不怎么忙了,和他闲聊:“三年后是大比之年,该考举人了。”
沈持:“是啊赵秀才,听说乡试极难。”
“难。”赵秀才说了一个字,便沉默起来。
考举人太难了,他从二十来岁考到五十多岁,十几回乡试,回回坐进号舍九天——成功地落榜了。
天天想,日日盼中举,为中举耗费大半生心血,终于喝上了西北风。
沈持不敢多问,生怕让老赵太难堪,他见灶上炖了梨水,自己动手倒了一碗来喝,甜丝丝滋润润的,最解春燥。
“有人说,咱们秦州府啊,算下来,一个半县三年才出一个举人,”赵秀才却又跟他聊起来:“咱们禄县呀,几届乡试下来都考不中一个举人呢。”
县中有举人功名的没几个。
尽管禄县学风浓郁,城中家家有诵读声,可读书人就是中举难,千把个秀才里面也就考中三四个举人。
比不得江南地方人才辈出。
朝廷给秦州府每年乡试的中举名额仅有二十来人,而一年年落榜的秀才积累下来,少说应试的也得有四五千人。
好家伙,乡试下场的秀才比院试来的童生还多。
沈持:“……”
求你别说了老赵,我好怕怕。
“不过你能在院试中考得第二名,”赵秀才看着沈持,寄于他莫大期望:“想来三年后的乡试不在话下。”
沈持:“……”这个真不好说。
他悠悠然喝了梨水,又陪着老赵清洗食材,到了晌午时分,小黑屋的门咣的一声打开了。
传出来一阵淡淡的酒香气,让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紧接着,邱长风黑着脸从里面出来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吃好了喝美了,有被孟夫子好好招待……兴许话不投机,闹掰了?
沈持一愣:“邱道长。”
邱长风看也不看他,“哼”一声,走了。
沈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孟度满面春风地从小黑屋出来,眯眼对着沈持笑:“沈持呀,你跟为师去外头转转,为师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沈持更找不着北了:“……”他心道:孟夫子,拜托您把脸板起来说话吧,我以前看习惯了,您这样我心里发毛。
走在书院的桂花树下,孟度轻轻扇了几下扇子,在道边的石凳上坐下:“往常考中秀才者,有回家闭门苦读的,也有经县太爷推荐到省城贡院去求学的,还有去寻访名师大儒,拜在其门下的……你是怎么想的?”
青瓦书院的夫子们将学生教到秀才已经顶天了,已经没什么可教授的东西了。
拿这次院试来说,禄县考中两名秀才,是近年来最少的一年,盖因学政潘聿春似故意要和国子监博士邹敏作对,邹夫子提倡多墨守成规少刻意求新,潘大人却出简单的题目,点写得最不落俗套的文章……神仙打架,那些听了邹夫子的课后下场的童生,这回少不得吃亏。
比方说江载雪他们那几个孩子。
另一名考中者是位三十岁出头的读书人,他早娶妻生子,大抵是不会到贡院去求学,也不会外出寻访名师大儒,多半只会闭门苦读。
而沈持年岁小,没有妻儿之顾虑,孟度觉得:他倒不必闭门苦读。
或去贡院,或去寻名师大儒拜师求学。
三十多岁的孟夫子面皮光洁,似乎不曾被岁月惦记,他摆弄着折扇,又追问道:“你有何打算?”
“打算?”沈持一脸茫然地看着孟度。
他还没来得及想以后的事情,被孟度这么一问,说道:“前年在贡院求学,已得邹夫子授课,夫子,寻访名师大儒很盛行吗?”
“许多年少考中秀才者,家中少牵挂,往往会外出访大儒,跟随他们学习,等到大比之前再回来下场应试。”孟度说道:“当朝大儒王渊,这个名字你不陌生了吧?”
“当然,学生前年在贡院师从的老师邹夫子便是王大儒的学生之一,”沈持琢磨着开口,刚喝梨水滋润过的嗓子带着少年人的清冽:“从邹夫子身上,学生能窥得王大儒之博学,夫子怎么问起这个?”
“听闻王大儒年初辞官回到江苏府同里祖籍地,在乡间建退思园,隐居不仕,”孟度说道:“许多士子到同里去拜在他门下,你……”
被春风缠住的蝴蝶栖息在树上睡觉,他欲出又止,笑道:“算了,怕你父母不舍得。”
沈持:“……”不,是他舍不得家人。
上辈子他出生时被医生判定先天心脏病活不过十六岁,他生父只看了一眼便再没出现过,生母把他抱给祖父母,很快他的父母离婚又各自再婚了,他磕磕绊绊地长大,直到考上大学,才又一次见到父母,他们很生疏,几乎没有话说。
这辈子他胎穿来到沈家,父母很爱他,他贪恋这种温情,乍然被孟夫子建议到外地求学三年,沈持的内心是抗拒的。
“夫子,”沈持说道:“我得好好想想。”
孟度:“嗯,这是大事,你回去和你父母好好合计合计。”
“嗯,”沈持想了一想,有个疑问:“夫子,王大儒来者不拒是个学生就收吗?”
那退思园得盖多大啊。
要是他忽然改变主意,决意到退思园去求学,可王渊不收他怎么办。
孟度拿扇子指了指紫云观:“邱道长与王大儒相熟,你是他徒弟,他方才已经答应可为你写引荐信了。”
沈持:“……”
孟夫子下手真是又快又狠。还有,邱道长始终没说要给他当师父,孟夫子这是赖上人家了吧,怪不得道长方才黑了脸。
“回去好好想想吧。”孟度笑道。
沈持:“学生告辞。”
是得回去好好思量。
他还是回了没玉村沈家。从清晨开门起,来往沈家的人就没断过,宴请的帖子不少,沈持一数,要赴十多顿酒席,有县令的有乡绅的还有老秀才们的……各路贵人都集齐了,排场很大。
推不得,沈持只好应下。
一连数日不是在赴宴就是在赴宴的路上,沈持才学着饮酒,不过这个朝代的酒没那么高的度数,和后世的米酒差不多,酒液又甜又浑,但他最多喝一盅就要上头,有些微微的醉意,因而每每早早告辞回家,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把孟度的话翻来覆去地想。
“阿池,离乡试还有三年时间,”这天,沈煌问他:“你去哪里念书?”
他听说考中秀才之后要求县太爷写推荐信而后去省城的贡院念书,怎么不见沈持有这般打算,他忍不住问儿子。
沈持说道:“爹,孟夫子说当朝大儒王渊今年年初辞官回乡,建了个退思园,好多学子都去找他想拜师求学……我也想去,可是我不想离开爹娘和阿月。”
第48章
这次院试, 沈持是有相当一部分运气在里面的,他不能把运气当实力。当朝大儒王渊曾做过两代帝王的老师,天下学子用脚投票不会错的。
这几日思来想去, 沈持理智上还是偏向于去江苏府同里寻访王大儒,拜师求学。
听出儿子有离家去远处求学之意, 沈煌脸上明显慌张了下:“江苏府离家千里……唉,爹不能陪你一道去, 你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太苦了……”
“爹,我不怕苦的, 你想想史家那小女郎, 十三岁便赴边关领兵打仗去了不是, ”沈持低头不敢看他:“但一去三年,只不放心爹娘和阿月。”
按照当朝的交通状况, 从秦州府到江苏府, 舟车辗转要十来天的路程,一去一回便花费个把月, 要是真去了, 只怕要等到三年后秋闱之时才回家。
“你既有求学的志向, ”沈煌说道:“不必顾念家中,”心中默默心疼沈持:“去跟你娘说了吧。”
又过了两天,沈持才把话对她娘挑明,朱氏听了抹泪道:“阿池娘从没指望你给娘挣诰命, 秀才已经很好了, 咱留在家不到外省去受苦。”
“阿娘, ”沈持难受得不行:“儿子出去不会受苦的,一来为了求学二来也增长见识开开眼界,”他玩笑道:“儿子答应阿娘, 以后长大了娶了媳妇儿天天守在家里,陪在阿娘身边一日不离开,阿娘说好不好?”
朱氏破涕为笑,轻捶了他一下说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娶媳妇儿了。”
大房的阿大都十六了,家里一提给他说亲还不愿意呢。
沈持:“阿娘,咱这样说定了啊,我怕阿月哭,不敢跟她说,阿娘你替我跟她说说吧?”
“阿池自己跟阿月说吧,她最听你的话了,”朱氏又流泪了:“会明白的。”
沈持又安慰了她一阵子,才叫她娘止住了眼泪,打起精神为他打点行囊。
“阿月,哥哥要出门一趟,”这天沈月放学回来,沈持陪着她玩了一会儿随意说道:“大概得三年以后才能回来,阿月在家好好念书好吗?”
九岁的阿月眨巴着圆圆的黑眸问:“得得去哪?”
沈持:“阿月听女先生讲过‘大儒’吗?”
沈月点点头。
“本朝大儒王渊在江苏府建了个退思园,”沈持跟她说得很清楚:“很多士子都到那边去拜他为师,跟着他学习,哥哥也想去,这样,三年之后的乡试哥哥就有把握考中了。”
沈月抽出纸片,在上面写道:哥,那个地方很远吧,你一个人去吗?江家哥哥还有岑、裴两位哥哥他们也都去吗?
沈持看完说道:“他们不去。”
这次院试,他那三位挚友备受落榜的打击,一个个关在家中不出来,至今他们都还没见过面呢。
沈月怅然不语,后来又拿笔写道:哥哥要请个书童吗?路上与你做个伴。
沈持笑了:“哥哥不用。”请个书童每月要给人家发月例银子不说,还不知底细人品,怪麻烦的。
沈月扭过头,用手揉着眼无声地哭了。
哭了好半天,她用小手揪住沈持的衣襟擦了擦眼泪鼻涕:“得去……去吧。”
“ 你打算几时去江苏府?”沈煌过来抱起沈月,问儿子。
沈持:“文大人估摸着还要宴请两日,我打算三五日后四月初动身。”
“去跟你爷奶说一声吧,”沈煌说道:“别说三年那么久,就说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沈持重重地点头。
后来,阿大、阿二和阿秋那头他也说了声,堂兄弟们都很担忧他独自出门在外,纷纷拿出零用钱让他带上:“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没钱会作难的,拿着吧。”
一共有快二两的碎银子,放在兜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
在禄县最末一次赴宴,县令文丛喝多了,竟然在酒席上说起京城的武信侯史家来,说史成麟他儿子史坤曾出五百两银子逼着早年他爹许下婚约的人家退婚——他不清楚史成麟当年被沈山所救之事情,沈家嘴严从来不说,外人甚少知道,如此不义,其女又擅自替代兄长出征,把国之战事当儿戏,不忠,这等不忠不义之家,怎么还腆着脸位列公侯之家呢……他越说越激昂,后来破口大骂差点把酒楼的桌子都给人家掀了。
沈持:“……”
五百两银子?!
可是他们沈家收到的只有仅仅一百两,是哪个中间商从中吃了差价?!
莫不是三年前来沈家送银子的史家家仆?那时候史坤刚死在西南黔州府,史家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顾不上许多,下人趁火打劫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