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忘了。
大约是块猪肝。
探花啊……
沈持在心里笑笑:不是特别满意,那就再喝一碗吧。
我命由我不由天嘛。
于是又盛一碗,他拿勺子舀起两个肉丸子吃下,嗯,这回是状元了。
四月维夏,绿荫满地。
今科中式的一百三十来名贡士们清晨来到紫禁城外,但见头上青云朵朵,一大雁俯冲而去,鸣叫声嘹亮。
拿出榜帖验明身份后,大约是怕他们见到天子礼仪不周,贡士们先被主持这次殿试的礼部官员带进礼部,学习见天子的三跪九叩礼,在沈持的熟人——礼部侍郎李叔怀的注视下,从他这个头名会元开始,每个贡士学会后演练三遍,经李大人检验合格后才能站到后面去。
沈持的肢体还算协调,很快学会了标准的三跪九叩礼。李叔怀捻着胡须望着他,想起曾经是沈持乡试的主考官,老怀甚慰。
沈持也以眼神无声地问候他。
而有极个别贡士就没那么幸运了,长期的坐着读书不动让他们身体僵硬,一开始一跪一叩总要翻壳或者歪了偏了,被人嘲笑得满脸通红。
好在最终都学会了,这时候已是辰时中了,以沈持为首的贡士们鱼贯进入宣政殿,这时,皇帝萧敏已经坐在他的龙椅上了,百官也列在丹陛之下,在上早朝。
沈持带着贡士们对皇帝行三跪九叩礼,皇帝则温言鼓励他们,这一来一往的,贡士们就算成为天子门生了。
读书人的荣耀,到这儿算是高光时刻了。
见完皇帝,沈持这些贡士们又由礼部官员带去宣政殿偏殿的一间屋子,看样子是殿试的考场,这儿的考试环境比号舍不知道强多少,有一排排的桌子和椅子供贡士们使用,他们以会试录取名次依次就坐。
开考之前,一个耸着肩的中年太监丁吉带着几名官员来巡视,其中又有大理寺卿贺俊之,他看见沈持坐在头一个位子上,微微一怔,好似早知道会元是他,又好似极意外。
沈持微垂着眼皮,静到有点冷漠。
太监丁吉也打量了他几眼。
他听说沈持出身不太好,是穷乡僻壤一个下等小吏之子,不知家中祖坟冒了多久的青烟才出来这一个会元,只怕后续得歇着,青烟冒不动了成不了大事。
要说能成事,还得看各大门阀世家高门大户之子,他看着薛溆,徐照真就不错,点状元榜眼探花一甲啊,还得这样的人才拿得出手。
而沈持就别想了。
他的眼中晃过一丝轻微的玩味。
巡场毕,由主持殿试的礼部官员散卷——发放考试的题目及笔墨纸砚。
第83章
殿试的试卷到底是要让皇帝看的, 版式、尺寸、行格、印刷、用纸等都颇讲究,用上好的宣纸印制,经折装, 一共十五折,一折十二行, 很精致整齐。
按照礼部的要求,沈持在头一张扉页的前半开, 恭敬地呈报姓名、年龄、籍贯、科考履历、三代脚色——就是他爷的爹,他爷, 他爹, 应殿试举人:臣沈持, 年拾柒岁,秦州府禄县人。由生员应贞丰十七年乡试, 中式。由举人应贞丰十八年会试, 中式。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具于后。一、三代曾祖河, 祖山, 父煌。
写完他翻到第二页, 空白,大抵是留给读卷官写评语或敲章什么的。
题目在第三页,几乎印满全张,就是策问了。一个“策”字便是让考生解决问题来的, 要在答题中写出对策。
沈持逐字看去:
奉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仰承天眷, 寅绍丕基,于今十有八年矣。……慈闱之训教,夙夜兢兢……思与海内贤士, 酌古济今,共图上理。兹当临轩发策,……尔多士各抒己见,启沃朕心。①
……
《周礼》一书,半论理财,岁终则会货贿之入出,善政可得闻欤?两汉时,武帝创均输之法,章帝以布帛为租,果施行而无弊欤?②……
沈持从头至尾读了两遍,懂了,天子手头紧,想让贡士们给他出个圈钱的主意,但还不能动税赋啊什么,还得用君子手段,不能卖朝廷盐铁什么的……反正你自己体会去吧。
策论的题目可以提炼为出自《大学》的:是故君子有大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③
……
等沈持看完题目,许多人已经开始动笔作答,偌大的屋子里便只有毛笔在纸上轻快滑行的沙沙声,像茁壮成长的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江南春日绵绵的细雨轻轻扑在屋檐上。
从前在退思园的时候,王渊讲过,殿试的题目一般为守礼,选才,增财——为国库,还有经边,官员守廉等五方面,为此,沈持在离开退思园之前阅读了大量相关的书籍,这次殿试的题目便是增财,对他来说倒不算很难。
只是皇帝萧敏已经是当朝第七代天子,开国两百多年来代代积蓄,国库并不空虚,他出这样的题目——殊觉有些意外。
沈持没有动笔,他在揣摩皇帝萧敏。
他的老师王渊年少时以秀才的身份在萧敏的祖父,临川王萧志安府中当过文书,后来考中状元后又当过临川王世子萧似的老师,萧似后面当了皇帝,又让他教导并辅佐太子萧敏,可以说,王大儒和临川王一家三代人亦师亦友,关系非比寻常。
沈持记得王渊曾提及,当今天子萧敏的母亲柳氏出身微贱,不过是先帝,当年还是临川王世子时候的侍妾,诞下儿子几年后就故去了,死后以侍妾的身份埋在皇陵的边缘。
先帝萧似坐上皇位之后,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过这么一位侍妾,到驾崩都没有提及让她迁陵陪葬之事,是以柳氏还在皇陵的边缘埋着。
一直到她儿子萧敏登基当上皇帝之后,才加封她为贤懿太后。名分有了,但她还跟侍妾们躺在一起显得有点寒碜,于是早在几年前萧敏开始请风水先生点龙穴,向工部提出要为其生母修筑陵墓……但户部以修筑皇陵动辄耗费百万两白银,上千吨朱砂为由,说这样会掏空国库,迟迟不肯主动答应他给他娘修陵。
萧敏小时候常常思念生母,又不敢在他父皇和皇后面前表露出来,常常背地里扑在王渊怀里痛哭,说他娘亲在梦里哭诉住的苦寒,夏日热出痱子,冬日冻出冻疮……
沈持:由此可见皇帝说他缺银子,不是国库缺,而是他自己缺给他娘修筑皇陵的银子。
知道他的出题目的,答题也好答了。修皇陵花费最大的一是人工费,一是买朱砂的费用。如今国内朱砂枯竭,仅靠黔州府一个小小的朱砂矿藏显然是不够的……户部之所以迟迟不答应修筑皇陵,缺的可能不是银子,而是朱砂。
朱砂在古代真是必需品,道士炼丹,皇帝修陵,大夫配药,青楼的老鸨给姑娘们避孕……行行都需要用到它。
但是矿少,好的矿更少,极不好采买。
沈持:不对呀,他记得上辈子西南那边有世界最大的朱砂矿,难道,本朝还没发现吗?现在挖掘的还是边缘小矿坑。
沈持明白了:矿的问题。
他心中放出狂言:这好解决呀,培养大量的地质人才,探矿,挖矿不就行了吗。
但是能这么写吗?显然不能。
思索一番,沈持先在试卷上写下开场白:
臣对:臣闻怀忠报悫者,贞士之恒德,极言敢谏者,然往往以冒犯忌讳,弃而不录求。④
先说一句,我说话直接,待会儿可能直接给你丢答案了,看你接还是不接吧。其实在条条框框之下,写不出什么有用可实操的对策来,懂的都懂,科举殿试的策论多数流于夸夸而谈。
沈持在腹中打着草稿,开始还有一半傻乎乎地写干货,后来他发觉不行,太憨傻了吧,有句话叫“有用的话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他开始往下缩减,这个容易,天知道他四书五经以及诸子百家的书读了多少,好听的话直接往上面甩,至于继续在黔州府寻朱砂矿之事,点到为止,他相信天子迫切所求,必然能从他文中读出弦外之音……
辰时发卷,黄昏收卷,殿试只此一天。
……
从礼部出来,走出紫禁城的大门还要一段路,出礼部官员外,由太监丁吉带着一帮宫中的小太监一块儿送他们,给足了天子门生应有的排面。
走在路上,礼部官员面无表情,只有太监丁吉和考生们说一两句话。他虽然心中嫌沈持出身低,但面上还是要给足会元应有的风光,这正是他的圆滑之处,头一个与沈持说话:“听闻沈会元曾在退思园跟随王大儒学习三载,转眼王大儒去庙堂四载了,老奴甚是思念他啊。”
沈持的家世不堪一提,他便拿王渊来说事,总归是捡好听的奉承话说。
说着还沾了沾眼泪,演得跟真的似的。
沈持:“在下去年离开退思园的时候,老师抚琴相送,每每想起来不由得泪水涟涟。”丁吉哭,他也陪着哭。
演嘛谁不会,不过对王渊确实有几分情在的。
新科贡士之中,除去沈持外,李颐和贾岚也是王渊的学生,这次会试他们分别中式第二十一名和二十三名,皆在今日殿试之列。
丁吉和沈持说起他们的老师哭了,他们也陪着落泪,当然哭出来得巨艰难,酝酿了好久,把这辈子最难堪的事都翻出来想了好多遍。
哭完,丁吉又与会试第二名徐照真打招呼: “安和十六年,先帝时你的叔祖父殿试,也是老奴这般送出紫禁城的。”
“……”
跟薛溆说道:“看到你,老奴想起了当年薛相在朝的日子。”薛家祖上曾出过两位丞相。
薛溆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他还是一副长辈的口吻。
沈持:“……”
不过贡士们似乎不怎么瞧得上他。
你想啊,但凡历经寒窗苦读走科举这条路的,能熬过号舍之苦的,纨绔子弟、拍马逢迎投机取巧之辈还真不多,那些人也不走这条赛道,世家子弟中读不来书的,可能会放到军营中去捞军功,那水就很深了。和科举完全不一样。
光是号舍的那份罪,他们就受不来。
因而科举取士取来的士,绝大多数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儒士,骨子里清傲,谁把他一个阿谀奉承的阉人放在眼里。
他们虽然面上不显,却保不齐有人在心里道:豆芽长破了天也是个小菜,奴才,再得脸也个是个奴才。
呸了几声去晦气。
并不把他当回事。
出来紫禁城,沈持跟汪季行一块儿回会馆,其他人也各自回家等殿试成绩,大约三日后出结果。
次日,李颐和贾岚一块儿来找沈持:“归玉兄你看我们在书市上淘了本什么书?”
沈持:“……”
左不过是话本,情情爱爱的,他是看不动。
当贾岚把书掏出来之后,是本精装印刷,里头画了鸣虫插画的《雅虫》:“槐叶落徒写的,新鲜新奇,你瞧瞧。”
槐叶落徒是沈持的笔名,譬如“金陵笑笑生”这样的,如今梓行都爱附这个雅,这个槐叶落徒就是他。
沈持一时尬住:“惭愧,允芳兄,这是在下的拙作,糊弄之作,实在叫你们见笑。”
李、贾二人一起瞪圆了眼睛。
沈持:“还是挚一兄为我找的门路梓行的呢,他嘴真严竟没告诉你们。”
李颐大呼:“上当上当,早知是你糊弄写的,我就不买了。”他故意这么一说:“你看你多敷衍,文中只用白话文,没有遣词造句就知道省事。”
“肥水不流外人田,”沈持呵呵笑道:“你上谁的当不是上,自己人的不更好。”
贾岚笑得肚子疼:“我发现归玉兄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让人没法反驳,你说的对,与其给别人赚,不如让你赚。”
李颐:“姓潘的给你多少润笔费?”
沈持如实说了。
贾岚:“要少了,这本书如今在书市上十分热门。”
文人们看了这本书手痒去虫鸟市场上买蛐蛐,买油葫芦,听叫。
于是渐渐流行一种风雅,养鸣虫。
……
主持殿试的礼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