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大人明日穿哪套衣裳?”赵蟾桂来帮沈持打点明日赴宴的事情:“随身所带的官袍与便服尚好,只是鞋袜都有些旧了。”
沈持说道:“不知道其他几位大人穿官袍还是便服?”
“我从胡大人房外经过,”赵蟾桂说道:“见他在晾洗常服。”像是为明日准备着装。
沈持:“麻烦赵大哥将我那套新的常服熨平整。”
赵蟾桂道了声“好”,给他熨衣裳去了。
沈持静坐于灯下,闲来无事,随手捞起一本关于弓弩的书翻开。
……
翌日,夏雨方收,天放晴,远山尽出。
晌午之后,史玉皎的副将兰翠来到驿站,说是雨后黔地的山路不好走,怕他们行路艰难,故而来接他们前往赴宴。
胡见春说道:“史将军真是太周全了,叫下官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大人不用客气。”兰翠对他拱拱手说道。
与胡见春寒暄完,她看着吕居的眼睛发亮:“吕大人。”
吕居无比直接地道:“史将军有什么吩咐,在下无不尽力。”
兰翠笑了笑:“那么,在下先替史将军谢过吕大人。”
三辆马车等在驿站外头,看样子要他们二人共乘一辆,兰翠说道:“请诸位大人和道长快上车吧。”
沈持跟在吕居后面踏进马车,兰翠笑道:“沈大人的病好了吧?”
“多谢兰将军记挂,”沈持回道:“已痊愈了。”
兰翠待他亲切:“四月份京城春闱的消息传到黔地,在下还和将军说你考中状元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她骑马走在马车旁:“还没有恭贺你呢状元郎。”
“多谢兰将军。”沈持在马车里对她拱手致谢。
“现在该称沈大人了。”兰翠笑着又说了句,打马转到前头。
马车里。
“原来沈大人与史将军熟识啊。”与沈持同乘一辆马车的吕居颇觉意外。
沈持:“本官与史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哦,”吕居笑问:“不知是怎样的一面之缘?”
沈持倏然微微拘谨:“这就说来话长了。”
“好办,”吕居笑道:“来,长话短说。”
沈持笑道:“吕大人,下官也爱捣鼓机关,不如本官向吕大人讨教弓弩之事?”
吕居:“……”
军营的战马跑起来飞快,仅一个多时辰后,他们便来到安远县。不愧是朝廷戍军的驻地,这里城垣峻整,跟别的县全然不一样,人口稠密,沿途有集市售卖各种玩意儿吃食,烟火气也较浓郁。
兰翠带着他们去戍军大营。
彼时,史玉皎面罩狻猊银面,身穿一身铁甲立,手持长矛立在校场上看兵士列阵操练,黔地的山风冽冽,吹拂她头盔上的红缨上下翻飞。忽而战鼓擂动,校场上持刀盾的先锋向前劈刺并齐声大吼,模拟与敌人对阵时候先锋的冲锋动作。再一声鼓响,举长矛的往前拼杀,又一声鼓响,弓箭手出列,大喝一声,举弓搭箭,射击。再一声号角,所有人齐喊"杀"声……
沙场秋点兵,铁骨铮铮,威震四方。
有兵士来报客人来了,她放下长矛,穿戴着铠甲出来相迎,脸上照旧带着狻猊银面。
沈持看着她的铠甲大了一圈,史玉蛟穿在里面略显空荡,她好似这阵子清减不少。
隔着狻猊面具,她的眼眸更乌黑明净,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兰翠同另一名男副将周胜将来客带到宴客厅,军中的屋子大而空旷,摆设粗犷没那么风雅讲究,但看起来每件都比较结实耐用。
片刻后,史玉皎卸下铠甲银面,着一身三品武将的常服过来,她身量虽纤细劲瘦但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全无粉黛之色,对着他们一一见礼:“胡大人。”
“近来无战事,西南安定,”胡见春还礼道:“甚好,甚好啊。”
到了沈持这儿,她说道:“听闻沈大人杏榜高中状元,在下今日才道一声恭贺有些晚了,不如祝沈大人平步青云,他日一举凌鸿鹄吧。”
沈持执礼道:“借史将军吉言,在下前些日子贸然求助,在这里对史将军道一声谢了。”她离他很近,嗅到了她佩戴香囊的气息,淡淡的极为冷清,却不知是什么香。
“小事,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史玉皎一笑,看着姜蘅道:“姜道长。”
“吕大人,严大人。”
“……”
来客也都还礼,姜蘅看着史玉皎笑眯眯地道:“史家三娘,一晃多年,贫道今日差点未认出你来。”
史玉皎在家中行三。
“姜道长,”似乎只有在面对长者时,她才流露出几分女郎的婉约,笑起来右脸颊生出一个圆圆的酒窝:“我可是一眼就认出道长你来了呢。”
姜蘅大笑。
史玉皎说道:“各位大人快快请坐。”
或许她还是顾忌自己女儿身叫他们拘束不便,音落,戍军中的一位儒将,怀武将军苏瀚进来与他们作陪,史玉皎并未入座:“这是怀武苏将军。”
苏瀚三十多岁,他出身京城世家,十多年前弃文从戎,如今已是沙场宿将了。
之后,史玉皎再执一礼:“诸位大人、道长稍后请用些军中饭菜,在下就不相陪了。”
“史将军请便。”胡见春施礼道。
史玉皎领着兰翠退出宴客厅。
这时候飘来一股略带酸味辣香沁人的香气,饭菜端过来,是一盆酸汤鱼。随后鸡鸭猪羊肉一盆接一盆上来,烹调都极具黔地特色。
后又上来一坛酒,揭开便闻到醇厚的香气。
每人面前摆着一口粗瓷碗,苏瀚亲自为他们斟酒:“诸位大人能下榻舍下,在下不胜荣幸,快请。”说完他先豪气地一口干了。
沈持端着一大碗酒,有点作难。
第100章
他心道:这要一口闷下去, 会不会喝醉。
邱长风坐在他边上,抿了一口说道:“黔州府的酒天下一绝,好喝。”黔地虽多瘴气, 但酿的酒却最是醇香独特,其他地方不能与之相比。
他不是不一口干, 而是不舍得喝,留着慢慢品。
沈持低头饮下一口, 让酒液在口中停留,细细抿品, 再缓缓咽下。嗯, 甘醇香糅合于一处直让人欲罢不能……
沈持吃了大半碗酸汤鱼, 也不知被酸到了还是辣到了,非得就一口酒才能压下去, 于是他不自不觉贪杯了。
酒碗快见底时, 他已然微醺。
沈持觉得自己开始犯困,他忖了片刻, 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转也转不动, 于是干脆不去想。
吃了饭后,他们挪了个地儿,换到垂花厅的暖阁中,面前的酒已换作清茶。
沈持呷着茶。
苏瀚手里拿着一把弩, 与吕居正在探讨:“军器监发放的这一批弩, 望山跟前一批不同, 但军中试过后觉得并不趁手,请吕大人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当朝的弩由臂、弓、机组成,最重要的部分是“机”, 就是后世所说的机械连轴转动装置,一般为铜制,装在匣内,前方有挂弦的“牙”——白话就是挂钩,“牙”后连有“望山”——后世说的用于瞄准的准星,“望山”上刻有刻度,相当于后世枪械上的表尺,这是用来按目标距离调整弩箭射出去的角度,提高命中率的。
“苏大人,”吕居看着这张弩的望山,皱起眉头说道:“咦,这不是按照史将军早先提的问题改进的吗?”
这已经是改良后弩机的望山的刻度了。
“正因为如此,”苏瀚说道:“才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吕居拿起那弩,反复看来看去。
“吕大人不妨随在下去校场演试一番,”这时史玉皎来了,她又带上了狻猊银面,拿起那张弩说道:“看看偏差究竟出在哪里。”
吕居说道:“也好。”
史玉皎又同在座的行礼:“诸位喝茶。”她待人接物礼仪周全,滴水不漏。
吕居起身离席才要跟她去校场,冷不丁听沈持轻声说道:“此事在下略懂一二。”
史玉皎听见骤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沈持:“沈大人方才可是说,懂弩机之事?”
吕居:“……”
狂言。
军器监不知召集多少工匠,都无法将弩机改得尽人意,关键问题就出在这个望山的刻度上,他一个读书人,哪里会懂。
其余人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沈持:“……”
毕竟这人往日里最是话少,轻易不肯开口,抽冷子来一句,还真叫人一下子发懵。难不成四书五经里头还教他这个。
邱长风摇了摇他:“沈富贵,你是不是喝多了?”
沈持摇头晃脑跟幼年在书院背书时似的:“史将军,在下知道,弩发射弓箭出去的轨迹近似于抛物曲线,而望山和牙是瞄准直线……使瞄准直线在一定距离上与弓箭的抛物曲线相交,抛物曲线无法调节,全靠调节望山……以射中远近不同的敌军……”
众人:“……”除了吕居,其他人尽管听不太懂,但怎么感觉沈持似乎真懂弩的机关,不是在满口胡诌。
史玉皎再拱手:“有劳沈大人一同去校场试演。”
余下的人也都说要去观看,于是一道往校场去。
沈持起身后脚步虚浮,他脑子里此时在飞速拆分那张弩,把弩机拎了出来,嗖,嗖,嗖往外发射箭羽……
想得正入神时,忽然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托了下自己的手臂:“沈大人小心。”
那只手扶了下他收回去的迅如闪电,沈持只能靠细微的独特的香气判断是史玉皎,垂眼一看,他险些绊上脚下的一块石头摔倒失态,心中一惊,忽然酒醒大半,复盘前面之事,心中二次大惊:那弩,他上辈子也只在课堂上见过,见的是图片,连实物都不曾摸过、拆过,纵然知道其机械原理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到底是怎么敢说自己懂的。
幸好,幸好他只说“略懂一二”,没夸海口吹大牛,否则……不敢想。沈持不知自己今日为何会这般失言,他在心中将“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①”默背数遍,三省其身。
来到校场上后,此时夕阳西斜,彩霞满天。
史玉皎一声令下,兵士立刻举着数十个远近距离各不同的草人跑来,用于试演。
吕居请史玉皎用不同刻度的望山发射箭簇,以观弩机的成效。
沈持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
史玉皎连发十几箭簇,箭箭虚发,末了他对吕居说道:“吕大人请看,这弩箭射出来,总是差一点点无法命中对方。”
她明明瞄准了的,可无论远近都有半分偏差。这命中率真上了战场无法设想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