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勒得我眼睛都吊起来了……稍微松一松……”紧随其后地是赵明州不满地嘟囔声。
“诶!不准动!”
“啪”,渔家女轻轻拍在赵明州妄图调整的手背上,那位看上去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州姑娘,终究在她的手中吃了瘪。
不知为什么,一抹浅淡的笑容浮现在华夏的唇角,继而宛若荡漾开去的涟漪,红润的暖色终于弥漫了他的眼角眉梢。这么多天的紧张筹谋,这么多日子的风吹雨打,这么多年月的隐辱负重,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馈与抚慰。
他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个瞬息吗 ?
所有人平静,宁和,微笑着生活的瞬息。
他多么感激阿州姑娘给予他这么一个宝贵的瞬息。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后走出两个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只不过一个腼腆温婉,而另一个明快爽利。
华夏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赵明州扥了扥对于自己而言有些紧巴的衣衫,她知道华夏在外面等了很久,便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可嘴才咧到一半儿,紧扯着头皮的头发就让她再次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慌忙去揉自己被扯痛的头皮,却恍然未觉对面的男子早已红了脸。
可这一切却无法逃过渔家女的眼睛,她颇有些自豪地叹息了一声,心中暗道:我就说扎紧了好看吧!
就这样,一身渔家女打扮的赵明州和一袭蓑衣斗笠的华夏再次踏上了定海县的码头。
二人跟着一艘小型的梭镖船,悠悠荡荡行进了定海的内河河道,好整以暇地看着码头上严阵以待的追兵,向定海总兵王之仁的宅邸行去。
“华公子,我问句不中听的,这个王之仁……靠谱吗?”赵明州一边说,一边用力扯着自己崩得紧紧的头发丝。
华夏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阿州姑娘,你似乎对危险有着天然的预判。虽然,我手上有着钱老的引荐信,但值此大厦将倾之际,我也无法笃定地确认王总兵是否可信。更何况……他已奉表投降,与你我二人早已是两条路上的人。”
赵明州揪着头发的手停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他怎么了?投降了?跟谁投降了?”
“清廷。”
“我草……这不上赶着送人头吗?”赵明州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直了。跑了这么远的路,拼了这么久的命,就是为了到定海束手就擒?
华夏早已习惯了赵明州时不时蹦出的无礼之语,轻声安抚道:“阿州姑娘莫急,钱老与王总兵有旧,这引荐信定能保你性命无虞。”
“那你呢?”
“若当真不成,虽死而已。”
赵明州轻轻砸吧了一下嘴,用一种华夏从未听过的沉重而落寞的语气道:“华公子,能活自然要好好活着。很多事情,死了也解决不了。”
修长的五指从头顶移下,拍了拍自己别在腰间的佩刀。那把饮尽了鲜血的腰刀,自逃出扬州城起便日日相伴,从未离身:“我说过,我保你,成你的大事。”
华夏一怔,抬头看去,对面的少女一抬下颌,笑得气朗天清:“别忘了,咱俩有过命的交情。”
一个时辰后,定海招远山威远堡。
定海总兵王之仁浓眉紧蹙,目光从钱肃乐的印信上缓缓上移,看向立在堂中的二人。那是一对再古怪不过的组合,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单手始终藏在腰际的渔家女。
据说,他们是从宁波府赶来,恳请他出兵,随宁波的有志之士一起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是啊,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天下已然是满清的天下,那他们此刻的挣扎,又是为了什么?
钱肃乐的信函言辞恳切,字字泣血,那是来自一名故明老臣的熠熠忠心。可他王之仁,又忠于谁呢?李自成攻入北京之时,他没有北上勤王;满清杀害弘光皇帝之时,他也没有率兵救驾。他只是固守着他的定海,把持着他麾下的两万浙兵……仅此而已。
王之仁缓缓吐出一口气:“二位,钱老的信我已阅毕,你们可以回去了。”
赵明州一愣,却听身畔的华夏已经恭敬下拜:“王总兵,华某代宁波府百姓恳请您出兵平叛!”
王之仁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你就是华夏?”
“正是在下。”
“宁波府六狂生,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王之仁打量着堂中那后背挺得笔直的青年男子,目光闪动,“可惟今之时,江山倾颓,时局动荡,并非一个‘狂’字,便能所向披靡的。”
“不怕二位知晓,我麾下两万浙兵,能战之士不过半数,敢战之士十之二三,以此实力反清复明,只怕比你们六狂生还要狂妄。”
“王总兵,世情如此,若手握重兵之人都踯躅后撤,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该当如何!”华夏大声疾呼。
王之仁摇了摇头,叹道:“华公子,你可曾见过清兵?你可曾与他们一战?可曾直面头断血流?又可曾见过一触即溃、奔若惊马的大军?你定然没有见过,若你曾得见,必会明白此刻反清复明,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
王之仁与华夏四目相对,寂然无语,堂上掉针可闻。
“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华夏方才缓缓开口,他的嘴角挣扎着上扬,露出一个痛楚的笑容:“王总兵,您在向谁要一个‘意义’?向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吗?向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民吗?向那些被奴役着,凌虐着,屠杀着的我们的同胞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向侵略者们要一个‘意义’,为什么他们可以想杀便杀,想抢便抢,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所谓王道,自来如此。可自来如此,便对吗!【2】”
……便……对……吗……
华夏的声音如同一把剜骨的刀,锋利尖锐,余音在空旷的堂上回荡。每一个字音与墙壁的撞击,都与此同时在赵明州的心头擂响,就好像华夏也在声声向她喝问——历史如此,便对吗?袖手旁观,便对吗?置身事外,便对吗!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冷漠注视着此世间的煎熬,就真的光彩吗……
赵明州垂了眼帘,再抬眸,堂上的王之仁也不由得一凛。那种桀骜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名渔家女的身上,或者说,压根不该出现在一名下位者的身上,王之仁下意识地将后背靠在椅背上。
“以卵击石……对吧?”迎着王之仁的目光,赵明州突然开口问道。
王之仁被她问得一愣,可这四个字又的确戳中了他心中隐忧,便不由得微侧身子,正对着立在华夏一侧的赵明州。
“我也是这样想的,甚至比你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认同。可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正常的人,无论鸡蛋多么可笑,无论石头多么正确,我都选择站在鸡蛋的一边。【3】”
“王总兵”,赵明州的手彻底按在了腰后掩藏的佩刀上,冷硬的刀柄穿过单薄的衣衫透出一片锐利的凉意,“你选哪一边?”
不知为何,随着那渔家女冷静的话音,王之仁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华夏:“华公子还有……这位姑娘,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所言所行,慷慨激昂,的确令本官心神激荡……”
“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
第24章
定海扬名(八)此时倒承认她的女儿身……
宁波城内城隍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青石板的路面反射着耀目的阳光。日头毒辣,地面泛起朦胧的白雾,而立于其上的众人却皆是肃首仰观,屏息凝神。
众人目光交汇之处,一名鹤发老者在陆宇火鼎的搀扶下,排众而出,立在广场正前方的大钟旁。
这位老者着一身黑色丧服,茕茕而立,微风一吹,丧服鼓胀而起,更显得他瘦得惊人。他拄着一支乌木杖,双腿微曲,身体止不住地颤动。
“诸位!本人——钱肃乐,近日遍发檄文,广邀豪杰,召诸位于城隍庙前广场一聚,诸位可知所为何事!”
他双目扫过沉默的众人,并不等待回答,继续道:“昔日我太祖高皇帝扫荡群英,率统寰宇,何其壮哉!而如今——北虏当道,山河飘零,弘光被俘,潞王降清,纵观天下,何处我君!”
情绪激荡之下,一汪浊泪从钱肃乐的眼中怅然而出:“钱某本想绝食殉国,将死之际,是华公子撞开了钱某的房门,问了钱某一句话——此时闭目待死,究竟是殉国,还是殉名?”
“这一问,倒把钱某给问醒了。是啊,若是生生将自己饿死了,便是殉了那虚无的美名;唯有毁家纾难、誓师起兵,方是忠君报国之道!”
突然,钱肃乐身子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见他以手掩口,身体抖如筛糠,不过转瞬,指缝见便沁处血色来。
陆宇火鼎吓了一跳,他早就知道钱肃乐有咳血之疾,
但却没想到严重至此,赶紧上前扶住了钱肃乐颤巍巍的身子。
钱肃乐痛苦地摇了摇头,高扬起尚余残血的枯槁手掌,声嘶力竭道:“今日,我钱肃乐指天为誓,树义旗、驱北虏、救百姓、复大明!”
陆宇火鼎也随之举起右拳,声遏行云:“树义旗、驱北虏、救百姓、复大明!”
广场上原本沉默如海洋的众人,此时也骤然翻起鲸波,一只只右臂高高扬起,如同一支支倔强的旗,呼号声若滔天巨浪,直冲云霄。人群之中,齐白岳站在前列,少年的脸隐在人群投射出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突然,一双白皙细腻如女子的手搭在了齐白岳的肩膀上。
“世侄啊,好些日子没看见你了。”齐白岳回头,正瞧见谢三宾眉开眼笑的脸,活像一只拍了一脸面粉的大狐狸。
齐白岳后撤了一步,谢三宾的手失了倚仗,垂落而下。谢三宾也不恼,笑着道:“世侄莫怕,虽然你不仁,但世伯不会对你不义,只要你现在跟着世伯走,那之前的事情,世伯既往不咎。”
齐白岳长眉微扬,少年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走,走去哪里?”
“回家啊!难道你当真要跟着这一帮狂生送死去?他们死了不要紧,可你还年轻啊,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了我,世伯不能冷眼旁观啊!”谢三宾的手抓住了齐白岳的手腕,一边说一边把他往人群后方扯去。
齐白岳白净瘦高,看上去文弱,可谢三宾扯了两把愣是没有扯动,倒把自己累得呼哧直喘:“世侄,这时候可别犯浑,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齐白岳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清脆,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之音:“谢三宾,你真当我同你一般,忘了国仇家恨,愿意俯首称臣!?”
此话一出,周围情绪激昂的人们都安静下来,转头看向这一对泾渭分明的叔侄。
谢三宾也万没料到齐白岳会突然发难,在众人凌厉目光的注视下,颇有些尴尬地向后撤了一步,抓着齐白岳的手也松开了,正欲离去却不防被对方反握住手腕。
“我绝不认贼作父,束手就降!”齐白岳生怕周围的人没有听清,趁着众人静默的当口儿又喊了一句。
谢三宾的脸色白了,心中暗骂:小白眼狼,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堂堂东林冠冕,竟是这般狐假虎威的小人!还不如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此时,钱肃乐沙哑的声音自人群的正前方传来,在陆宇火鼎的搀扶下,老人缓缓行了过来。
乌木杖敲击着青石板路面,虚弱却坚定。
谢三宾心下一凛,知道自己再想偷跑是不可能了,当下也嘴硬起来:“一群狂生腐儒,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带着一帮老弱病残就想起义?你们也不想想,你们有兵吗?你们有粮吗?你们有后援吗?就凭着几个海防道的官兵,就凭着你们那群乌合之众的家丁?”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伪装的笑容消散了,恶狠狠地瞪着钱肃乐:“你这病痨鬼死便死了,何苦拉着全城的百姓陪你送命!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大义?无稽之谈罢了!你们若是此刻撤了,北帅尚不知晓,宁波城还能求得一方安宁,若你们再闹将下去——江阴城的今日,就是宁波府的明天!”
“若能与江阴城的百姓同生共死,钱某与有荣哉!”钱肃乐毫不退让,向着谢三宾怒目而视。
然而,齐白岳却从这场争吵中听出了特殊的意味:“你说我们没有兵,难道……你有兵吗?”他紧紧盯着谢三宾白腻细嫩的脸,从中阅读着对方最为细微的表情。
果不其然,谢三宾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这么一大帮子人,倒是唯有我世侄读懂了其中况味。没错,我有兵,而且——就在前来平叛的路上!”
一言既出,满场哗然。
“你……你这狗贼!”
“可是,我听说建奴才到杭州啊!”
“他是不是诈我们!?”
陆宇火鼎更是大踏步上前,揪住了谢三宾的衣领:“还不从实招来!”
谢三宾此时倒是不慌了,挥了挥自己香喷喷的衣袖,温声道:“陆宇公子还是这般有勇无谋。也不怕叫你们知晓,我早已派人将宁波城中狂生作乱一事告知了定海总兵王大人,王总兵也致信于我,答应我带兵来宁波平叛!”
“王之仁!”钱肃乐、陆宇火鼎和齐白岳异口同声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三个人神色各异,但都难掩焦急。
“那阿姊……阿姊和华公子怎么办!”齐白岳慌了,他先是紧张地看向陆宇火鼎,见对方也手足无措,便立即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猛地扑向谢三宾,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怒吼道:“若是伤了阿姊一根汗毛,我让你整个谢家给她陪葬!”
一时间,广场上一片混乱。以齐白岳为首的一帮年轻人高喊着砍了谢三宾的狗头,以钱肃乐为首的耆老乡绅则以大局为重拼力拦阻,陆宇火鼎率领的一帮游侠义士夹在中间,里外忙乱。
只有谢三宾还不忘在混乱之中刺了齐白岳一句:“此时倒承认她的女儿身了?当时若从了我……”
齐白岳的脸色彻底白了,继而一种愤怒的潮红涌上眼角眉梢,将他本就秀丽纤弱的眉眼勾勒得更为生动。他猛地向前一冲,拦腰抱着他的陆宇火鼎一个趔趄,少年就脱手翻了出去,直扑谢三宾而来。
齐白岳此刻已经全然失了理智,张口就在谢三宾的胳膊上咬了下去。
“我现在就杀了你!”
衰朽干涩的人肉味儿合着血腥气涌入口腔,谢三宾像杀猪似的惨嚎起来。齐白岳还觉得不过瘾,牙齿狠狠地研磨了数下,每一下都让谢三宾痛彻骨髓。谢三宾往常熏染得香喷喷的道袍此时鲜血淋漓,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妄想甩开疯狂的少年,换来的却是牙齿更加尖锐地摩擦,更加坚定地闭合。
他惊恐地看向齐白岳,只见后者的嘴角微微上扬,面目呈现出一种痛苦而狰狞的笑意,如饿鬼,如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