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赵般般有些别扭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扯着装饰华美的玉带钩,一边暗自记诵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即将面见的这位苏观生苏大人,虽然现在并不怎么出名,可却即将成为动摇南明命运的大人物。
按照史书中的记载,作为隆武重臣的苏观生,在隆武帝被俘之后想要追随朱由榔再立战功,却不料被丁魁楚排挤。苏观生转而投向隆武皇帝的弟弟唐王朱聿鐭麾下,联合一众官员拥立唐王称帝,由此展开了一段两帝相争的历史。
南明本就羸弱,再来个鹬蚌相争,不正好让满人渔翁得利吗?若是能提前拦阻苏观生,将他拉到朱由榔的阵营里,那不就可以避免接下来的局面吗?
只是不知,这苏观生在受了一肚子冤枉气之后,还愿不愿意和朱由榔并肩作战呢?
心中正盘算着,天生鼻子灵的般般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由远及近而来。
般般抬眸看去,只见纪春山正领着一人步入堂中,她赶紧放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格外平易近人的笑容。
“苏大人,久仰大名!”赵般般压制住自己想要和对方商业握手的冲动,只是求贤若渴地先前倾了倾身子。
苏观生的宿醉彻底醒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萧萧谡谡的男子,身体倒比思维更快反应过来,倒头便拜:“拜见桂王!”
和上午在丁魁楚家受到的冷遇不同,这一次,苏观生即将拜倒下去的身体却被人拦住了,正是纪春山。
“免礼免礼,赐座。”
抬起头,堂上的男子笑眯眯的,俊俏的眉眼如同霜刻雪塑一般,柔和明亮地舒展着,当真是仙姿玉貌。苏观生眼前一花,泪水已经蕴在了眼眶里。
“真像……真像……”他轻声喃喃着。
“像什么?”堂上的男子微微一歪头,笑容却始终挂在脸上。
“臣曾见过神宗皇帝的画像,桂王您……您当真同画像上的神宗皇上一模一样。那眉眼,那神态,那风仪……一模一样啊!”许是酒喝得有些多,苏观生的情态已经难以自控。
赵般般努力压了压自己翘起的嘴角,心中暗道:看来开局很不错,该上点儿硬菜了。
般般学着网络上的老钱风,有节奏又有派头地笑了三声,每一声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停顿:“呵——呵——呵,本王看苏大人也颇是面善。”
她面色微微一黯,语气也低沉下来:“本王幼年时,曾听父王讲起,说那无极县有位硬骨头知县。这位知县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贪官污吏能奈我何!人称‘三不要老爷’。”
“后来,这位硬骨头知县因为平反了冤案,得罪了上官,惨遭诬陷。父王还为此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只说——若朝中为官之人,都能有那‘三不要老爷’一半的风骨,何愁我大明不兴?”
般般眯起眼睛,用一种柔和得不能再柔和的眼神凝在苏观生的脸上:“万万没料到,现如今,我竟和儿时最最崇拜的‘三不要老爷’见面了。”
此时,被她目光黏着的苏观生已经抖得坐不住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一旁的纪春山颇有些嫌弃地后撤了一步,生怕苏观生擦眼泪的时候甩到他身上。
见此情形,般般心下畅快,暗道:很好很好,这近乎也套了,该来个“白帝城托孤”了,我就不信他不拜倒在小王爷的石榴裙下。
赵般般又礼貌地等了一会儿,见那苏观生早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便再次沉重地叹息道:“可惜……父王却是无缘同先生一见。若是……若是……”声音里掺杂着哀伤的哽咽,让接下来的请求更为真挚,“若是本王能得先生相助,那父王的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赵般般若有似无地向纪春山使了个眼色。
纪春山如同背课文般开口了:“可本道听说,苏先生要动身离开肇庆了。”
赵般般的脸上呈现出失落与惊惶交织的神色:“当真?”
“噗通”一声,苏观生从椅子上翻了下来,跪在地上膝行而前,几个踉跄之后,终于稳稳地扑倒在赵般般脚前的地面上。
“臣——苏观生,愿为桂王殿下效死!”
若不是披着一张朱由榔的皮,般般几乎要乐得跳起来。
成了,成了,这便成了!苏观生加入了自己的阵营,那唐王就失去了自己最为得力的支持者,只要朱由榔能够听从自己的安排,稳步走好接下来的路,那说不定双王相争的局面就能够避免,自相残杀的惨状就不会出现。
看着匍匐在地上,抱着朱由榔的靴子放声大哭的苏观生,般般简直要笑出声来,可下一秒,笑容便僵在了她的脸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寒,顺着脚后跟攀援而上,如同黑色的菟丝花,在她瘦小的脊骨上绽放出诡异的花朵,般般惊觉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了。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般般的身体猛然下坠,向着某处不可知的区域沉沦而去。
纪春山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异状,他警觉地转头看向呆立着的朱由榔。那双眼睛里,女孩儿特有的狡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瓷娃娃小王爷才有的惊惶与无措。
纪春山赶紧上前,搀扶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还妄想用朱由榔的衣裳擦泪的苏观生,劝慰道:“苏先生既有此打算,那还请先去厢房休息,莫要再起离开肇庆之心。”
苏观生嚎啕道:“臣此生绝不负王爷!臣愿倾——”
苏观生被纪春山拉拽着走远了。
纪春山安顿好苏观生,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却见朱由榔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椅子前,脸色苍白如纸。
“小王爷”,纪春山稳稳地扶住了朱由榔的胳膊,“发生了什么?”
朱由榔缓缓转头,眸光颤动:“我感受不到般般了。”
***
般般微微睁开眼睛,惊恐地发现自己正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阿姐……”她下意识地呼唤着,却发现无数气泡从自己口中涌出,争先恐后地向着上方浮去。
——我怎么在水里……
如同在妈妈的羊水里一般,能够正常的呼吸,却发不出声音。可那刺骨的冰冷却不断争夺着般般体内仅剩的热气与活力,让她感到愈来愈困倦。
般般竭力抬起头,望向头顶上方,极远极高之处的一点如豆的光亮。内心残存的理智催促着她抓紧浮上去,可逐渐弥漫上来的困意却让般般只想闭上眼睛。
——阿姐,般般好累啊……
——阿姐,你怎么还没到啊……
此刻,赶到“冥想庭院”中的朱由榔也感觉如坠深渊。
般般最常呆的那株杏花树下,此刻空无一人,而最为可怖的,还不是这一刻的寂静。朱由榔抬起头,怔怔地注视着属于般般的那一半庭院。
美丽柔婉的杏花树,此时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形成了
截然相反的两种形态。属于朱由榔的那一半,花姿清雅,花色洁白,同他们往常看到的样子并无区别;可属于般般的那一半,却像被无知顽童用墨水任意涂抹过一般,无论是虬结的枝干,还是摇摇欲坠的花朵上,都晕染着浓重的黑气。
朱由榔用指尖小心地触了触,针扎般地疼痛让他迅速地收回了手。
“般般!”朱由榔扬声喊道。
空寂的庭院之中只余杏花飘落的沙沙声。
环顾一圈,最终,朱由榔的目光定在了庭院另一端紧闭的病房门上。那是属于般般的空间,朱由榔曾在般般的带领下,进去转过几次。再简单不过的房间,雪白的墙壁,同样雪白的床褥,一张窄窄的床榻,以及床榻旁陈设的闪着光点的黑盒子。
碍于般般的情面,朱由榔没有说出那句:没想到时代改变了,审美反而倒退了。可在他的心里,那奇怪的陈设,寒酸的布置,实在配不上他的船长般般。
般般的房门,从来不曾紧闭过,她始终欢迎着朱由榔的拜访。
朱由榔深吸一口气,用力推了推那扇门。房门纹丝不动。
他只得透过门缝,拼尽全力向里面瞧去。
般般!雪白的床榻上,少女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上面,双手在胸前交握,如同进行着一场无望的祝祷。丑陋庞大的黑盒子探出无数扭曲的线,同少女身体各处相连。阴郁的光点在黑盒子上跳动闪烁,如同一双双荒原中觅食的狼。
——般般是它的猎物吗?
“般般!”朱由榔贴着门缝大喊,床榻上的少女恍若未觉。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朱由榔茫然四顾,想要找到某些趁手的工具来打开这扇紧闭的房门。兜兜转了一圈,朱由榔方才明白,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唯一趁手的工具只有他自己。
“砰,砰,砰!”
般般从昏聩无觉中找回了一丝清明,巨大的撞击声仿佛回荡在耳畔,又恍然缥缈在天边。可那声音却不服输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似乎正竭尽全力将般般从无尽的黑暗中拉扯出来。
般般睁开了眼睛,在那一声声撞击声中,猛地一踩水,向上方的虚空漂浮而去。那如豆的光亮似乎遥不可及,可每当般般感觉眼皮沉重再难抬起时,那声音便又一次倔强地响起,鼓励着般般再游一会儿,再坚持几秒。
终于,那光点近了,变得明亮宏大,如同新生的太阳。般般张开双臂,没入到那刺眼的光亮之中。
“哐啷”一声巨响,朱由榔连人带门飞进了病房。他顾不得浑身的酸痛,连滚带爬地摸到了般般的病床下,正看到女孩儿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般般,你还好吗!”朱由榔小心翼翼地唤道。
般般的瞳仁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从雪白的天花板逐渐移动到了朱由榔焦急的脸上。
般般干裂的嘴唇开合了两下,似乎想对朱由榔说些什么。朱由榔赶紧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般般的嘴。
少女的声音虚弱却坚定:“不要逃,不要逃……”
***
听完朱由榔的讲述,纪春山一言不发,只是将食指轻轻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屏息凝神地感受着什么。
他能辨别出潜藏在朱由榔血脉之中的两股力量,这两股力量相互纠缠拉扯,如同缠绕交织在一起藤蔓,相生却又相克,相伴却又相斥。而此时,其中一股力量明显弱了下去,与之相对的另外一股力量却平缓舒展起来。
纪春山微微垂眸:“也许,般般的确拥有改变你命运的力量。”
“命随天定,是强是弱都随它去吧……我现在只想知道,般般怎么样了。”朱由榔盯着纪春山的眼睛,焦急道:“她一直昏睡不醒,无论我怎么喊,她都没有再睁开眼睛。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春山!”
朱由榔自幼便性子柔婉,从来不曾对人发过脾气,更没有王孙公子的傲慢秉性,是以难得流露出这般焦灼神态,纪春山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王爷,我只是猜测,也许般般的某些行为真的改变了你既定的命数,也因此触怒了更为强大的存在,也就是我们说的——天机不可泄露。现在的昏聩不醒,应该是一种……天罚。”
“既然是改变了我的命运,那要罚也该罚我,般般还是个孩子!”朱由榔的脸色微微泛红,声音也随之拔高了不少。
“小王爷”,纪春山有点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现在急也没用,您跟上头那位也商量不着,不如……静观其变。”
“我静不下来。”朱由榔垂下头,双拳紧握。
“还记得般般对您说过的吗?不要逃。咱们便照她说得做,定有云开日出之时。您若信她,便万莫疑她。”
“不要逃……”朱由榔的唇齿间挤出这三个字,苦涩而悲凉。
***
江西,赣州府。
被茂盛的枝蔓遮蔽的山梁小路间,迤逦而行着一支沉默的队伍。队伍中的人身量都不高,体格也较为瘦弱,粗布覆面,麻巾裹发,只露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行在最前面的首领牵着一匹花斑马,和队伍中的人一同步行着。
“明州阿姊!”一声清亮亮的呼唤从队伍的后方响起,紧接着便传来一阵轻盈迅捷的脚步声。
赵明州放缓了脚步,拉下附着在脸上的粗布,看向一路小跑赶来的少女。少女的小脸儿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变得红扑扑的,配上那一汪黑葡萄般地眼睛,像只在林间跳跃的小鹿,正是爱哭包——绾绾。
“怎么样,还跟着吗?”赵明州问道。
“嗯!黏得可紧了,咱们刚拐进山梁,他们就追在尾巴上,不远不近地跟着。刚刚咱们过了岔路口,他们也跟着脚印追过来了。”绾绾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咕噜地说着,顺手接过张翠蛾递过来的水。
绾绾刚抿了一口,张翠蛾就赶紧把装着水的竹筒抢了下来,絮絮叨叨道:“明州阿姊说了,剧烈运动完了不能猛灌水,喝一口就得了。”说完,小心地将竹筒又背回到身上。
赵明州笑着看了一会儿两人抢竹筒的戏码,转头对身旁的桐君说:“那帮人跟了那么久也不动手,估计是在等什么吧!”
桐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脸上的疤痕被汗液浸得红一道白一道,着实骇人。她抬起头,指了指头顶的天空:“你瞧,今晚这场大雨是免不了的,他们打着咱们的主意呢!”
赵明州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沉默前行的队伍。自芦溪一战后,十数名女逃人决意跟随赵明州前往广西苍梧。一路上,“赵明州”三个字成为了逃人的旗帜,吸引着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到了赣州附近,这支队伍已经有了近百人的规模。
队伍之中皆是身体强健的女子,不惧山高路远,不问前途吉凶,只为了相同的信念聚成了一团火。
不做奴隶,以自由之身活着。这是赵明州唯一的许诺,但对逃人来说,这一句话便也足够了。
“诸位姐妹”,赵明州扬声道,“我们结伴而行已经很久了。这些天,我们一起练拳,一起打猎,同吃同睡,同喜同悲,我对你们有着全部的信任。”她抬起手,指向没入山间的小路,“现在,我们的身后跟着一支四百人的队伍,看上去兵强马壮,比我们人多,也比我们高大。他们跟了我们很久,正等待一个时机吞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