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没有了”,桐君摇了摇头,眼睛始终盯着那团跳跃的火焰:“本来还有一个哥哥,但是去年他被鞑子用马拖死了……”
桐君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些,带着训斥地语气道:“还说呢,靴子都烫了洞,还不脱下来!”
赵明州被她这一变脸吓了一跳,赶紧把靴子扒下来递给她。桐君接过马靴,叹了口气:“我给你补补,很快就跟新的一样了。”
赵明州不敢反驳,点头称是。
少女穿针引线,指尖如飞星。与布满疤痕的面庞不同,桐君的手指纤长灵活,皮肤柔软细腻,指尖微微上翘,形状极美。引得赵明州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暗道:这么好看的手,学拳不白瞎了,可是不学又不行,总得让她们学会自保吧……
正暗自纠结着,却听桐君开口道:“那你呢,为什么不跟着义军走,反而独自一人?是为了那个人吗?”
“嗯”,赵明州轻声应了,“我的生命里只剩下她了。”
回应赵明州的,是颇为漫长的一段沉默。良久,桐君又道:“那岂不是太孤独了。”
桐君的声音又轻又远,恍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吧,桐君你见过大海吗?”赵明州反问道:“大海边总是有堤岸的……我的人生就是一道低得过分的堤岸,都不用涨潮,只要再泛起一丁点儿浪花,对我来说就是没顶之灾了。”
“我怕任何人……成为那朵浪花。”
无论是齐白岳、华夏、陆宇火鼎……她都把对方假定成了那朵浪花,最勇敢的,往往也最懦弱。
“嘁”,桐君发出一声小狗喷鼻般的声响,她抬起头,用那双莹亮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瞪视着赵明州微垂的侧脸:“那你可想错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加固堤坝的石头。在我死之前,休想有人淹没你。”
一双带着少女体温的马靴被怼到了赵明州的鼻尖儿前:“喏,补好了,仔细着穿!”
第32章
龙见肇庆(一)朱由榔缓缓转头,眸光……
广西,苍梧。
雪白的杏花如同洒满光的河流,缓缓地,柔柔地,将般般小小的身体包裹其中。她百无聊赖地凝望着头顶那方被花瓣遮蔽的天空,如同河里的一尾鱼。
此时,酷暑已过,风送秋来,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生活,而朱由榔也越来越愿意将身体的管辖权交给她。
般般抬眸,向着那紧闭的门扉瞟了一眼。
——他在逃避,同历史中记录的一样。
在这短短的数月之中,先是老桂王溘然长逝,又是兄长安仁王猝然而终,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本就避世的朱由榔愈发地沉默起来。
般般可怜他,就像可怜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同样的手足无措,同样的百无一用,同样的无力改变,亦是同样的沉默接受。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朱由榔缓步走了出来,他比初见之时瘦了许多,一阵秋风灌注到他松垮的袍服之中,衣袖翻飞,如一只离群的鹤。
“对不住,小赵姑娘,最近几日,我总是难得清醒。”朱由榔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化在风里。
般般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朱由榔让出一片空地,朝着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事,我正好趁这个时候与道长多聊了两句。”
朱由榔闻言,虚弱地笑了:“小糊涂仙没有再为难你吧?”
“他不敢,”般般小脑袋一扬,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他知道咱们关系铁。”
“那便好。”朱由榔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般般高昂的头。
见朱由榔多少有了些活气儿,般般趁热打铁道:“丁魁楚又来劝了,催着咱们抓紧动身前往广东肇庆呢!”
这位对话中出现的丁魁楚,乃是弘光帝时启用的两广总督,自安仁王离世之后,他几乎是一天三次登门,恳请新任的桂王——朱由榔移驾广东肇庆的王府。朱由榔强打精神应付了几次,最后干脆都推给赵般般来敷衍了事了。
“般般,你知道我的,我不适合承袭王位,我不如兄长。”朱由榔垂下了头,方才还残留的一丝笑意彻底消散了。
“在那华丽冰冷的椅子上坐着,于我而言,和囚于牢笼无甚区别。我也隐隐觉得,移驾广东肇庆只是一系列事端的开始,只怕他们……他们想让我做的,不仅仅是桂王。”
赵般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史书上总说,永历皇帝懦弱无能,一逃再逃,般般不能说史书记录的有误,
可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她的确也看到了这位未来的永历皇帝与众不同的一面。
他的聪慧,他的敏感,他的善良,以及那种先天对于危险的预判,都无数次地让她触碰到了那隐匿于文字背后的真实的灵魂。
“小王爷,你——猜到了?”
朱由榔点了点头:“嗯。先是弘光帝、潞王,再是鲁王、隆武帝……现在他们盯上我了,也只有我了……”
“我相信,这些你都了如指掌,但你却无法告知于我。我也相信,我的结局并不会比他们更好。”一抹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朱由榔看向般般:“所以,般般你说,我为什么要去肇庆?”
突然,朱由榔微微一怔,面前的女孩儿脸色变了。那令人宽慰的充满阳光的笑容逐步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与勇气。
“因为你要活着。小王爷,咱们要活着。”
“从你的角度来看,去肇庆未必是一步好棋,它预示着更多的危险,更大的隐患。可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却是一条我知道终点的路。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可是……至少目前为止,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做你的船长,让你避开那些暗礁和冰山,让你行驶在最最正确的航道上。”
般般的小手坚定地拍了拍朱由榔的肩膀,大声道:“小王爷你不要怕,船长般般——罩着你!”
一丝温柔的笑意从朱由榔的眼角眉梢流泻而出,让他浅色的瞳仁里盈满了星星。他轻轻点了点头,应道:“我信你,船长。”
***
隆武二年九月,朱由榔接受了两广总督丁魁楚之邀,移驾广东肇庆桂王府。
缓速前行的马车上,般般掀开窗帘的一角,让舒爽的秋风灌入马车之中。
“呼!”女孩儿自在地长出一口气,双腿向前蹬直伸了个懒腰。可惜,般般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腿长,这一脚稳稳踹在了一旁纪春山的皂靴上。
纪春山抬眸,轻轻扫了一眼吓得直吐舌头的赵般般,开口道:“好歹有点儿王爷的样子。”
“这不……这不没外人嘛!”自那次午夜遇袭之后,赵般般对这个笑面狐狸就有些打怵,是以回答得小心翼翼。
纪春山叹了口气:“怕什么,你一天在小王爷的身体里,我一天便收不了你。”
般般心中暗道:你不是不想,你那是不敢!面上却挽起一个讨好地笑容,道:“道长大度!”
闻言,纪春山点了点头,忽地凑近般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可声音里却带着难掩的威胁:“可要是小王爷出了事……”
般般被这张突然怼在眼前的白毛狐狸吓得一个激灵,发出一声小狗呜咽般地惊呼。
纪春山没忍住笑了,重又坐回到马车上,缓了语气:“我看小王爷意志颇为坚决,你是怎么劝动他的?”
“我和小王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王爷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天底下,只有我是真心为他好……还有道长您。”赵般般心虚地找补道。
“你知道便好。”纪春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接下来的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还不行。”赵般般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对纪春山道:“还得道长您出马。”
“嗯?”本已开始打坐的纪春山,微微抬眸,看向凑上前来跟他耳语的赵般般。
“到了广东之后,你得去帮我和小王爷找一个人,他叫——苏观生。”
而此时的苏观生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为丢脸的一日。
时年近五十的苏观生,是隆武朝廷的大学士,隆武帝对他颇为倚重。可惜,曾经一腔热忱的报国夙愿,随着隆武皇帝的被俘而彻底幻灭。耿直的苏观生不肯妥协,决定转投桂王朱由榔麾下。
闻听朱由榔被两广总督丁魁楚请来了肇庆,他便马不停蹄地跑到丁魁楚的住处登门拜访。
丁魁楚的府邸宏峻堂宇,重轩复道,极是豪奢,竟是比之桂王府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跟在仆从身后的苏观生,一边走一边四出观瞧,心中啧啧称奇。
——这丁大人真是敛财有道,看来我携的礼着实薄了些……
一边想,苏观生一边垂头看了看手中提的两壶酒,那是他的老母亲亲手酿制的,品相差了些,却真心好喝,不知道能否入了这丁大人的法眼。
在仆从的引领下,苏观生在一间不大的厅堂里落了座,一杯清茶,几块绿豆饼,就生生耗去了他一上午的时光。等到最后,苏观生也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堂里来回踱步,破旧硬拓的布衣随着步伐的逐渐加大,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就在他的焦急再也压不住的那一刻,门外仆从来报:“丁大人到!”
苏观生赶紧整饬衣衫,对着步入门来的中年男子当头便拜:“鄙人苏观生拜见丁大人!”
他自认姿态已然放得很低了,虽然他丁魁楚是正二品的两广总督,可他苏观生也是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兼大学士,并不比对方差到哪里去。更何况,无论是弘光时的两广总督,还是隆武时的礼部右侍郎,都随着朝代的更迭,皇权的转移而烟消云散。说到底,此时他们二人合该是平级才对。
孰料,迎面而来的丁魁楚轻巧地侧了个身,若有似无地躲开了苏观生这一拜,连个虚扶的动作都没有,径直走到堂上的太师椅旁,一振衣坐了下来。
此时,还冲着门口躬着身的苏观生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只听,身后传来丁魁楚幽幽地一句:“何必拘这虚礼呢,苏大人。”
苏观生强行管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赔笑道:“丁大人说的是。”说完,便灰头土脸地坐在丁魁楚下手的椅子上。
可谁料,苏观生的屁股才刚刚挨上椅面,太师椅上的丁魁楚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正啐在苏观生面前的地上,惊得苏观生猛地站起身来。
“这什么破茶烂叶,是人喝的吗!”丁魁楚嗷地一嗓子喊了出来。
侍立一旁的仆从赶紧接过杯盏,清了清嗓子,刻意抬高声音道:“回老爷,这是请苏大人喝的茶。”
丁魁楚捋了捋长须,眼神向着呆站着的苏观生一扫:“苏大人,让您见笑了,咱们二人的确是喝不到同一个茶壶里。”
苏观生哪还能听不懂丁魁楚的意思,喝不到一个茶壶里,就是暗示他丁魁楚是弘光时的大臣,而他苏观生是隆武时的大臣,二人出身不同,不能拥立同一个帝王。说白了,就是丁魁楚压根不想将这拥戴之功分给苏观生。
文化人骂人不用脏字,苏观生却是气得直发抖,他强压怒火,抬起头再次恳请道:“丁大人,国难当头,北寇率兽食人,此刻你我应抛却门第之见,以家国天下为己任,为百姓拥立一位明君啊!苏某心存报国之志,愿与丁大人勠力同心,一尽辅佐之任!”
丁魁楚却是笑了:“苏大人对隆武皇帝怕也是这么说的吧?那现在,苏大人还全须全影地站在这儿,隆武皇帝却去了哪儿呢?”
苏观生能忍得住丁魁楚冷嘲热讽自己,却绝不能容忍他贬损隆武帝,当下变了脸色,怒斥道:“丁大人,苏某一腔热忱,却换来你的冷言冷语,苏某只问一句,您不肯与苏某共事,是否就是因为那偏隘的门第之私!”
丁魁楚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苏大人,难道您真的认为,小门小户自酿的浊酒,登得上大雅之堂吗?”
苏观生的脸色彻底白了,紧接着一种愤怒的潮红涌上脸膛,激得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转过身,抱起放在桌上的两壶酒,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是夜,路旁的馄饨摊儿上,失意的苏观生正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酒壶中的浊酒。
卖馄饨的老翁见他喝了许久,心中颇有些不忍,温声劝道:“这位老爷,天这么晚了,还是吃了馄饨,早些回家吧!”
老翁明明是出于好心,可这话听在苏观生的耳朵里,却格外刺耳:“怎么!你也赶我!到如今,我堂堂礼部右侍郎,东阁大学士,竟然连个落脚的地
儿也没有了吗!可悲啊!可叹啊!”
老翁没想到自己好意的一句劝诫换来苏观生这么大的情感波动,赶紧闭了嘴,躲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只剩下喝得灰头土脸的苏观生,两眼发直地盯着那碗清亮亮的馄饨汤。
“投靠无路……嗝……报国无门啊!”最后半句话,苏观生已然语带哽咽。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事到如今,只有桂王朱由榔方是承袭大统的最佳人选。就连曾经的隆武皇帝也曾说过,这天下终究是永明王的天下。可是,再上佳的人选又如何,他苏观生不还是眼巴巴地送上门,又被人灰溜溜地踹回来吗!
既是如此,何妨剑走偏锋,再寻新君!
大逆不道的念头刚在头脑中闪现,下一瞬,苏观生只觉眼前晃过一道白芒,定睛一看,竟是一掖拂尘。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白发金瞳,仙气逼人,正双目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可是苏观生苏大人?”
苏观生打了个酒嗝,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应道:“正是在下。”
年轻道士拂尘一甩,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有贵人相邀,苏大人,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