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众人回头,只见赵明州早已背负上一块巨大的石板,哼哧哼哧地往城墙上搬运。肇庆的城墙本就坚固,此刻在赵明州的一力主持下,不仅加高加厚了原城墙,还在城墙的外沿挖了深深的壕沟。壕沟之中有暗渠连接着城中的沼气池,若当真有敌军围城,这一道火热的防线也足够他们忙活一阵儿的。
城中,比皇宫更快动工的是食堂、医务室与公用厕所,而厕所的挖掘是赵明州最严肃强调的工作。这份儿香饽饽就落在了罗明受和桐君的头上。
罗明受脸上围着的遮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隐约能听见他小声的咕哝。
工期将近,桐君本就急躁,脸上的疤痕痒得难耐,这边厢罗明受又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当下叉腰嚷道:“罗明受你属耗子的吗!叽叽歪歪没个完!”
罗明受赶紧闭了嘴,擦了一把汗陪着笑脸道:“我哪有——”
桐君竖起一根手指,制止道:“少跟我这儿嬉皮笑脸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桐君,这你可冤枉我了,我真——”
桐君撩了脸子,被汗水濡湿的疤痕红得发烫:“不说是吧,我这就告诉明州去,你存了歪心思,不好好干活!”
一听这话,罗明受大踏步往前一挡,拦在桐君面前,又是告饶又是作揖:“姑奶奶,你别动不动就告状啊!咱们逃人可不兴这个啊!我……我说还不行!”
桐君叉着腰,瞪着罗明受:“快说!”
罗明受把桐君往旁边拽了拽,避开正在埋头苦干的人群。此刻由罗明受和桐君带领的人群,多是逃人队伍的姐妹,还有不少肇庆城中自发参与的百姓,罗明受和桐君关系好,生怕自己的牢骚被旁人听到,小声耳语道:“我不是不好好干,挖茅坑就挖茅坑,可是……可是这女人用的茅坑也让老子挖,实在是……”
“怎么,你嫌脏?”桐君忍着笑逗他,“难不成男人拉的屎就比女人的香?”
罗明受脸上一红,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用力太大,头皮上都挠出了凛子,被汗水一激,刺得罗明受挤眉弄眼,小胡子直往天上翘:“哎呀,不是这个事儿!那女人……女人不是有那个癸水吗?男人碰了,晦气!”
桐君也不多话,抬腿一脚踹在罗明受的小腿上,疼得罗明受倒抽一口冷气:“还晦气?跟了明州这么久也改不了你这臭毛病是吧!”
“我是女人,明州阿姊也是女人,我们晦不晦气?”
“你们自然不一样……”
罗明受还想解释,却被桐君连珠炮的话语冲了个七零八落:“女人晦气,你跟着女人打仗你也晦气,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这天下也晦气得紧!”
罗明受大惊失色,瘸着腿蹦跳着,捂住了桐君的嘴:“哎哟我的姑奶奶,今天可是皇上登基的大日子,千万别乱说!”
“是我乱说还是你乱说!”
“我乱说我乱说,老子生出来就歪嘴,嘴里蹦不出个象牙,全天底下最晦气的就是我,行不行?”罗明受越尴尬就越忙乱,什么瞎话都往外蹦。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桐君方才放了他,招呼正在挖掘厕所的众人:“姐妹们,咱们罗大将军说了,以后啊这女厕所的清洁就全权交给他,他一定收拾得比自家的窝棚还干净!罗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明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姑奶奶你说啥都是!”心中却苦涩难捱:大姐就是故意的,就安排老子一个男的跟着干活儿,就是为了整我!
众女子纷纷拍手叫好,笑声不断,见大家都眉开眼笑,罗明受自己尴尬了一阵儿也陪着笑了起来,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煞是滑稽,反倒让大家笑得更开心了。明媚的笑声压过了山呼万岁的呐喊,引得城墙上主持修建的赵明州也不由得倾了身子朝下望。
只见万花丛中,只有罗明受一个男子被围在中间,他的身侧立着身姿玲珑的桐君,二人一个高大一个娇俏,一个魁梧一个灵巧,很是登对,赵明州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正在这时,视野的最外缘,一道策马疾驰的身影闯了进来。赵明州顿生警觉,直起身子看向那冲着肇庆城奔来的一人一骑。
马蹄翻飞,溅起一路尘土,仿佛骏马的身后紧跟着一条黄色的巨蟒,以惊人的速度冲破荒野的束缚,将马蹄下的寂静与荒芜踩踏个干净。
很快,城中的罗明受和桐君也看见了这一幕,罗明受做了多年的海寇,目力极好,只定睛看了一会儿便挥舞着双手迎了出去。
赵明州放下心来,明白这是罗明受派出去的探马,是自己人。
她正欲接着搬砖,却听见罗明受大呼小叫着拍着城墙喊她,蹙了蹙眉,探下头去。
只见刚刚还笑得满面春色的罗明受,此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大姐!快下来!出大事了!”
第42章
挥师广州(一)你能为朱由榔做的,我……
般般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龙椅上屁股还没做热,就突遭这般变故。
“不对,这不合理啊!”般般使劲捏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倒是有几分忧国忧民的仁君架势,“苏观生明明在我们这边啊,那到底是谁拥立了朱聿鐭呢?”
赵明州对历史一窍不通,只是老老实实将罗明受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出来:“据说,挑头儿的是广东总兵林察,还联合了四姓海寇,声势很大。”
般般气得攥起拳头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腿:“如果按以前的历史来说,一听赣州被围,小王爷就跑去广西,广东权力真空,他们拥立朱聿鐭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呢!负责联络摇人的苏观生在我们这边,小王爷也好好在肇庆府呆着,为了防止事情有变,我还提前了登基的时间!”
般般的膝盖被自己擂得邦邦响,她却全然不觉得痛楚:“就这样,还要搞内战,当皇帝!?这龙椅就这么好坐吗!”
般般说得义愤填膺,全然忘了刚刚是谁在龙椅上兴奋得手舞
足蹈。
此时的大堂之上,只有般般、明州和纪春山三个人,也是这天底下唯一知道朱由榔真实身份的三个人。见般般气得口不择言,纪春山和赵明州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可也只是一眼,二人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清军在江西虎视眈眈,他们还想挑起内战,也难怪被人家打得抱头鼠窜!”
一顿愤怒输出之后,般般靠在椅背上,呼哧呼哧地倒气。
赵明州微微侧转过头,看着那端坐于龙椅上年轻男子,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自家妹妹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他,甚至不惜承受天罚。
一个人,竟然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交给另外三个人掌控。往好了说,这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往差了说,这不就是彻底的摆烂吗?
——也不对……他对般般的关心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了。这个名叫朱由榔的小皇帝几乎放弃了自己。
“既然他们想打,我们应战便是。”
赵明州的思路被纪春山的一句话打断了。
“不能打。”般般摇了摇头,“也没必要打。”
前世的历史中,朱由榔为首的永历朝廷和朱聿鐭为首的绍武朝廷开战了,打得大败而归。而绍武朝廷也没高兴多久,本以为打败了朱由榔便能高枕无忧了,却被奇袭的清军打得丢盔弃甲,丢了性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箴言已经流传了多少年,然而,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会吸取教训。
“般般,你需要姐姐做什么?”赵明州抬眸,看向愁眉紧锁的般般。
“我需要派人去广州,把一条密信带给朱聿鐭。”
“我来。”纪春山站了起来,他的身份特殊,即便是踏足敌方也不会有人为难。
“纪道长,你一个人可不够,那朱聿鐭固执得很,你劝不动他。”般般摇了摇头,突然眸光一亮:“对了,我们还有苏观生!苏观生曾经做过隆武帝的大臣,和朱聿鐭私交也不错,他去劝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也去。”始终岔开腿坐在椅子上的赵明州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气道:“我会将我的人分成两队,一队人马随我们去广州,另一队人马负责肇庆的安全。”
“阿姐——”般般猛地拉住赵明州的手,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再抬起头时,眼眶已然含泪:“可是我们才……”
——我们才刚刚重逢……
纪春山看了看委屈的般般,脸上勾起一抹调侃的笑:“赵姑娘,你信不过我。”
赵明州没有笑,眉目收敛,她珍而重之地在般般的脑袋上抚了抚:“不是信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
趁着刚刚登基的朱由榔给百官发布命令的间隙,纪春山拦住了脚步匆匆的赵明州。
赵明州垂眸看了看挡在身前的一柄拂尘,心中暗骂:这白毛儿肯定又没憋什么好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冷冷道:“干嘛?”
“赵姑娘对自己的妹妹都不肯说实话。”纪春山弯着眉眼,眸子却聚光如电,从头到脚打量着赵明州:“并非是什么各为其主,你是怕这件事会改变历史。”
“你是想替妹妹领受天罚。”
赵明州“啧”了一声,她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位白毛狐狸总是能戳中她内心的隐忧,让她不得不戴上强硬的面具进行对抗。
“纪道长,你知道一个惹人厌烦的聪明人最好的结局是什么吗?”赵明州捏起五指,在嘴唇上一拉:“成为一个哑巴。”
纪春山笑着闭上了嘴。
“我不管你怎么解读我的行为,我也不管你能为小王爷——现在是小皇帝了——做到哪一步,我只想告诉你,你能为朱由榔做的,我也能为般般做;你不能为朱由榔做的,我依旧能为般般做。”
纪春山挑了挑眉,轻叹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路人。”
“这也是我同意和你一道去广州的原因。”赵明州推开挡在身前的拂尘,大踏步地走了开去。
赵明州穿着一身红褐色的粗麻衣,极不讲究,肩膀和膝盖上都有磨损的痕迹,腰间只是系了一条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束带,束带上有女孩子细心修补过的补丁。方才那一转身,纪春山闻到了混杂着泥土气的花香,他不由得抬头向着花香飘来的方向望去。
女子之前装点在发际见的夺目鸟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被仔仔细细地编缀在发辫里。
“希望我们能一直是同路人。”纪春山将拂尘搭回臂弯,凝望着赵明州的背影轻声道。
赵明州的确没有时间思考她与纪春山不同的立场,仅仅是如何分配一走一留的两支队伍就足够她烦心了。
为了应对虎视眈眈的清军,肇庆城的建设不能停步。而此番去广州,亦是危机重重,身边自然也不能少了心腹,她不知道该怎么选。
赵明州本想利用现代的民主集中制,进行一番投票表决,结果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投了去广州的票。她只得将这个最难的任务,推给了桐君和罗明受。由他们二人一人筛选一支队伍,罗明受负责肇庆的防卫,而桐君的队伍与她奔赴广州。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人员总算是定好了。可好巧不巧,最喜欢黏着赵明州的绾绾却被放进了留守肇庆的队伍里。绾绾扯着赵明州的衣袖嚎啕大哭,可最终也没有动摇赵明州和两位队长的决心。
“我不跟着,谁给阿姊编辫子啊!”绾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重复着自认为合理的理由。
赵明州被绾绾哭得心烦意乱,再想及刚与般般重逢便又不得不面临分离,心头堵得难受,便趁着夜色登上了尚未完工的城墙。
朗月当空,城中的人家都燃起了灯火,肇庆多江流,摇曳的灯光被清凌凌的河面一反射,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倚靠着城墙的赵明州叹了口气,双手搓了搓自己被夜风吹凉的脸。
自父母离世之后,她与般般的家中便很少亮灯了。她日日忙于训练挣钱,几乎住在队里;而般般身体羸弱,一年之中要有近十个月住院调养。万家灯火,命运却吝于姐妹俩的那一盏。
穿越到南明以后,她自己风餐露宿,到现在都没有机会歇歇脚;般般囿于朱由榔的躯体内,当了莫名其妙的君王。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盏为我和般般亮起的灯呢?
赵明州苦笑着摇了摇头,驱散头脑中交杂的离愁别绪,正欲走下城墙,却听见一阵轻而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赵明州从城楼上往下一望,只见一人正持着一盏孤灯,晃晃悠悠地登上城墙来。
第43章
挥师广州(二)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姐……
赵明州的手倏地便按在了背后的腰刀上,可只警惕了一瞬,手便松松地垂落了下来。
似乎为了打消赵明州的疑虑,那盏灯举得高高的,照亮了持灯人的面容。那是赵明州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张脸,只可惜长在了男人的身上。
“阿姐!”般般开心地冲赵明州挥着手。
虽然跟自己重复了无数遍,朱由榔的外皮下是自家的妹妹,可每一次看到这张不甚熟悉的惊艳面孔,赵明州还是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般般,大晚上跑出来干嘛,小孩子不能熬夜。”赵明州一边说,一边快步去城墙边迎,轻轻地携住了妹妹的手。
“怪我咯?”般般挑了挑眉毛,半是嗔怪半是撒娇道:“你白天那么忙,哪有时间陪我。还是晚上好,阿姐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般般将赵明州的手抓得很紧,仿佛下一秒自家的阿姐就会化作蝴蝶飞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