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姐妹俩肩并着肩,趴在夜风温柔的城墙之上,般般将自己的胳膊探出去,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赵明州放任着般般危险的动作,只是伸出手臂揽住了妹妹的腰。般般自小便是如此,长年卧床不起的她,似乎痴迷于危险刺激的行为,亦或者只有这样的行为,才会让忙于挣钱的赵明州多回来陪陪她。
“阿姐你看,肇庆城多美啊……”
赵明州微微侧头,朱由榔的侧脸便撞进了视野。朱由榔的眸色很淡,此刻
被灯光辉映,如同汪在潭水中的茶色玻璃。而那眸光中闪动的,是独属于般般的天真与赤诚,让明州心头一软。
“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姐都会拼了命守护。”
般般甜甜地笑了:“阿姐,我真心喜欢这里……”声音顿了顿,又如同叹息声一般格外轻格外轻地吐露道:“我也喜欢小王爷,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比他幸运,我至少还有阿姐。可是小王爷不一样,别人都觉得他坐拥天下,可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有的选,他宁愿和他的阿爹、兄长住在山上的小庐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得高高,却两手空空。”
般般转过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对赵明州道:“阿姐,我做梦都想和你一起回家。可这一切是有前提的,不能以伤害小王爷为代价。般般船长绝不——绝不背叛朋友。”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妹妹,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愧是我赵明州的妹妹……
她颔首道:“阿姐,答应你。”
这时,洋溢在般般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僵硬了一下,眸光微颤,某种后来居上的忧郁情绪弥漫而上,将那原有的天真率直之气冲散个干净。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般般倏地低下了头,原本紧握着赵明州的双手也松开了,赵明州能感受到那微凉的掌心陡然沁出的细汗。
“怎么了?”赵明州疑惑道。
般般向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与赵明州的距离,低垂的脑袋摇了摇,半晌憋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我也……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般……保护自己,不让你担心。”
赵明州许久没有说话,她看着面前垂首而立的人,目光从审视逐渐变得柔和。他低着头,露出脖颈处大片洁白的肌肤,月色融融地洒在上面,反射出明净的光。
“朱由榔——”赵明州开口了,“如果你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话,又怎么保护她?”
面前的男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像极了城外被夜风吹拂过的草野。
“抬起头来。”
朱由榔缓缓抬起了头。他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看向这片幕天席地的红。他听见自己的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勃勃跃动着,那声音如此之响亮,让天地都响彻着如同岩浆流动般地汩汩之音。
在那无法停息的轰鸣里,他清晰地听见了赵明州的话语。
“用你的生命起誓,替我保护她。”
没有任何犹疑地,朱由榔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纠正道:“用我的一切。”
***
十一月二十日,土星合月,金星东移,大军正式开拔前往百公里之外的广州。
火红的旗帜高高扬起,赵明州骑着花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纪春山骑着一头小青驴,行在队伍的后半段,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支斗志昂扬的队伍。
赵明州的队伍里,男女比例出乎意料地和谐,为了防止战斗时长发的累赘,无论男女,皆以麻巾裹住头发,露出年轻光亮的面容。他们身上着式样最简单的粗布麻衣,背上背着铠甲和草席,脖颈上用粗麻绳缀着一双草鞋,腰间挎着装水的葫芦,腰后别着式样各异的短刀,刀柄以粗布缠裹,布上被统一绣了自己的名字。
她们的脚步齐整,哪怕在山间小路上亦能保持队形不乱。每支队伍之间,时不时有传令兵来回跑动,调整着前进的步速,汇报着前方的进度。
每行上半个时辰,就会有或粗狂或豪迈的男女声响起,引着众人唱一首曲调铿锵的歌。这些歌纪春山未曾听过,但是仅凭那如海洋般苍凉孤寂的乐音,便可知它们皆源自队伍中散落各处的海寇。
骑在花斑马上的赵明州除了无须步行之外,穿着打扮皆与众无异,完全没有一个女将的样子。她也会随着大家唱歌,声音格外地大,音准也跑得厉害。她身后跟着的女孩子都叽叽喳喳地笑她,赵明州也不恼,唱得更加卖力。
纪春山有些好笑,亦有些愕然,这样的队伍,应该出现在田间地头,出现在码头货场,却偏偏不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条连接着两个敌对朝廷的路上。
“纪道长,这……这能行吗?”苏观生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溜小跑地跟在纪春山屁股后面。
纪春山弯起眉眼,调侃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过,圣上说她行,那便行吧!”
苏观生哆哆嗦嗦地在长袖中拢着双手,眉毛在眉心处拧成一个球:“纪道长,本官同这位女将军接触不多,只是朝堂之上远远望见过。若说她砌墙垒砖的本事,本官是极为认可的,可……可这带兵打仗之法,合纵连横之术……”
“这不还有苏大人您吗?”
苏观生闻言,脸上的表情昂扬了些,端着架子捋了捋长髯:“纪道长若这么说,本官的心倒也是定了。既然圣上将这等大事交予本官,那本官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不等苏观生接着推让两句,队伍中的歌声陡然停止,行军的步伐也如那瞬间截止的乐音般停住了。
苏观生还带着惯性往前走,冷不防撞在了前面一名大汉的背上。那大汉没有回头,只是压低声音粗粗地呵斥道:“哪来的青瓜蛋子,没见大姐要说话了吗!”
苏观生的脸倏地一下红了个透顶,他何曾被人这般折辱过,即便是那自以为是的丁魁楚,也只敢冷嘲热讽两句,哪能这样直斥他为“青瓜蛋子”!
苏观生眉一横,脖颈一扬,双拳向下狠狠一扽,如同一只斗志昂扬的雄鸡,急欲和那大汉理论个一天半日,面前却轻飘飘地挥来一柄拂尘,将苏观生的怒火生生压了下去。
“苏大人,莫恼,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第44章
挥师广州(三)就好像往后的时光,总……
只见赵明州掉转马头,中气十足地冲着身后齐整的队伍大喊了一句:“起灶开饭!”
苏观生顿时哑了,他哪能想到所有人屏息凝神就是为了等赵明州这四个字呢?刚准备再絮叨两句,耳畔却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喊:“杀!”
这声“杀”惊天动地,气冲霄汉,数千人齐齐喊出来,当真有着踏平山海的声威,震得山崖上的碎石子都滚动滑落下来。
苏观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素以文人雅士自居,这一下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赶紧按住耳廓,使劲开合了几下嘴巴,那尖锐的鸣响声方才消退。
他刚准备对着自己身畔大喊的大汉怒目而视,却发现一旁早已没了人影。众人喊完了那一声“杀”之后,便立刻分散着手忙碌起来。挖灶的挖灶,洗菜的洗菜,淘米的淘米,劈柴的劈柴,支帐的支帐,每个人都没闲着,赵明州也混在人群里,挽起袖子卷起裤腿,踩在齐腰深的溪水里捕鱼。
已是初冬,天气寒凉,溪水更是刺骨。赵明州却恍若不觉,和一帮女兵捕得起劲,不多时鼻尖就沁出了细汗,踩在水里的小腿却冻得通红。
苏观生原地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充当出气筒的人,数千号人手,闲着的倒只剩他和道长纪春山了。
苏观生叹了口气,心中暗道:看来,这“青瓜蛋子”之仇只能默默受了。哎……枉我苏某清廉一生,深得二帝信任,却被折辱至此,实在是有负圣恩啊!
想及此,苏观生倒委屈起来,红着眼眶蹬蹬两步走到纪春山身旁,刚欲开口,却听纪春山悠悠道:“苏大人,您方才不是问我,这赵将军带队行还是不行吗?”
“是……是有此问。”
“现在贫道可以回答您了——她能行。”
苏观生一怔,也随着纪春山的目光看了过去,心头猛地一跳。他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了呢?
他幼时尚是天启初年,家中清贫,父亲又死得早,每到过年,他与母亲、哥哥们便会到村中的祠堂吃流水宴。村里的乡亲耆老照顾他们,凡是肉菜都往他们兄弟几个面前端,孩子们便也敞开了吃。
母亲端出自家酿的浊酒,再
小的孩子也会帮着擀面择菜,每个人的脸都亮堂堂的,哪怕身上有再多的补丁,哪怕家里欠下再多的糊涂账,每到这一天,日子都是簇新簇新的。
就好像往后的时光,总有希望。
——赵明州……也是他们的希望吧……
苏观生簇起的眉头缓缓舒展,被激愤染红的眼眶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轻轻颔首道:“既是如此,纪道长,咱们二人也别闲着,去帮忙打打下手。”
“诶诶,贫道不是这个意思,苏大人!”纪春山被兴冲冲的苏观生扯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直奔赵明州的方向而去。
“赵将军!”苏观生挺胸凸肚大声道:“可有用得着本官和纪道长的,请不要客气!”
许是被刚刚那一声“杀”刺激到了,苏观生的调门也拔高了两个八度,引得一堆女兵嬉笑着观瞧。
苏观生老脸一红,腰板挺得更直了。
桐君打量了一下站得笔挺的苏观生,凑近赵明州耳语了两句。明州也笑着将苏观生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点了点头:“苏大人,我们桐君说了,您长得风清气正,着实是正人君子之相。若是不嫌弃,麻烦您去和前面村里的村长通传一声。”
“就说让乡亲们别怕,赵明州只是路过,绝不抢粮,仅在河滩上借宿一晚,天亮就走。”
“就……就说这个?”苏观生只觉大材小用,脸上的兴奋劲儿消散了些许。
赵明州夸张地张大了嘴,惊呼道:“苏大人说笑呢吧,您看看我们这帮人,哪一个能有您这派头?这任务还就非您不可。”
尾音拉得很长,足够围着的所有人频频点头,给足了苏观生面子。
苏观生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就……就只能是本官,对吧!”
“可不!”赵明州和桐君异口同声道。
苏观生一挥大袖,胸口拍得震天响:“赵将军,包在本官身上!”说完,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扯身旁的纪春山:“那……那纪道长呢?”
纪春山本想趁着众人吹捧苏观生之时溜走,寻个僻静的地方打坐休息。熟料这苏大人对他念念不忘,这时候还要拽他一把。
只见赵明州斜眼瞟了纪春山一眼,轻轻吐出一句:“他呀,劈柴吧——”
***
苏观生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名叫张翠蛾的憨实姑娘,据说是赵明州派来保护他的。
一路上二人一个前一个后,愣是一句话没有说。直到看见空无一人,窗门紧闭的村落,苏观生再也憋不住问道:“这儿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啊?”
身后的张翠蛾闷闷应道:“乡亲们怕咱们呢……”
“怕咱们什么?”
“怕咱们抢他们的粮食。鞑子来了要抢,土匪来了也要抢,哪怕自己人的队伍来了,没了军饷还要抢……”张翠蛾低垂着头,轻声道:“上头的打仗,底下的人连应声儿的机会都没有便死了……”
苏观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无怪乎赵将军让我先行通传了。”
沉默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些,苏观生又耐不住寂寞问道:“你叫——张……”
“张翠蛾。”
“对对,小张姑娘,你老家是哪儿的?”
张翠蛾面上的表情僵了僵,缓缓道:“回大人,小的没有老家,小的是逃人。”
“逃人!?”苏观生呆住了,瞠目结舌地转头看向身后低眉顺眼的女子。
“是啊,咱们队里一半儿是逃人。”
苏观生移动着自己僵硬的舌头,结巴道:“那……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是海寇。”
——这不就是乌合之众吗!?
接下来的路途中,苏观生再也没有开口,一边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一边闷着头赶路。即至村头的大屋处,张翠蛾拉了苏观生一把:“苏大人,明州阿姊让小的嘱咐您,万万不能拿乡亲一针一线。”她顿了顿,补充道:“一口水都不行。”
昏头涨脑的苏观生点了点头,敲响了大屋的门。
第45章
挥师广州(四)你忘了,她吃小孩儿啊……
就在纪春山在桐君的监督下劈砍到第198根木柴时,苏观生终于回来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张翠蛾的表情,似乎对苏观生的任务执行度亦颇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