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赵明州点了点头,扬声道:“苏大人回来了,开饭。”
随着赵明州的一声令下,众人分散成十条长龙,手拿各式各样的容器排队等待着。十个土灶上各支一口大锅,里面熬煮的菜式咕咚咕咚冒着粘稠的泡泡,香气扑鼻。
苏观生忙活了一阵,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又见赵明州正帮忙盛饭,便挤到了队伍的最前列。
“赵将军,你吩咐的事情本官办妥了!”苏观生个子不高,嗓门却大,这敞敞亮亮一喊,倒是让整个队伍的人都听得清楚。身后的众人窃窃私语,苏观生听在耳里,只觉是大家为自己的功绩惊叹,脸上的笑容更加圆满。
赵明州笑着点了点头,舀了满满一勺的洋芋炖兔肉盖在苏观生的煎饼上,道:“苏大人辛苦了,我就说这事儿非苏大人不行吧!”
苏观生志得意满地捧着饭碗离去。他在河滩上转了转,只见众人十几个聚作一堆儿,围拢着吃饭,吃相颇有些骇人。
苏观生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道:若是本官同他们一起吃,实在是有辱斯文,算了,还是寻纪道长去。
看着苏观生一摇三晃的背影,桐君低声对赵明州道:“明州,苏大人连队都不排,怕是影响不太好。”
等在最前面的一位大汉耳朵灵,闻言也跟着粗声大气道:“我就说他是青瓜蛋子吧!”
“可不是,歌也不会唱呢!”
“走道也走不齐,害得我步子都乱了!”
赵明州笑着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将舀勺递给桐君,说道:“咱们主随客便,苏大人的队,我替他排吧!”
说完,自己便拿着饭碗走到了队伍的最后一个。
刚刚还嘴碎的大汉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懊恼道:“呔,都赖我这鸟嘴!”他也紧跟在赵明州的屁股后面,钻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在大汉的带动下,所有人都闷不作声地转身向后面走去。
一条长龙兜兜转转,让来让去,最终还是把赵明州让到了前排。
桐君将赵明州的木碗添得高高的,最后还小心翼翼地呈了一勺浓汤,赵明州不得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弯腰屈膝,生怕晃悠撒了。
“瞧瞧你,都不够折腾的。”桐君埋怨道。
“规矩嘛!”赵明州打了个哈哈,挤到一堆儿女孩中间吃饭去了。
***
河滩上,众人闹闹哄哄,乱中有序,吃得热火朝天。随着这条无名的溪流向上,拐过一道山梁,李家坳的村民们却是满面愁容。
此时的李家祠堂中,人头攒动,村中耆老李存光将手中的拐棍儿往地面用力杵了杵,祠堂中的窃窃私语顿时止息。
“诸位乡亲,依老朽看,今夜咱们非走不可。”李存光重重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却不容置疑。
“李叔,咱们什么场面没经历过,闯王来的时候咱们没跑,大西军来得时候咱们也没跑,就连鞑子来得时候咱们也只是进山躲了躲,难不成那姓赵的女子,比鞑子还厉害不成!?”堂下的一高个儿青年不满道。
李存光摇了摇头:“若是能有个缓儿,老朽又何尝想让乡亲们背井离乡呢!老二家的小子说得没错,无论是李闯王,张献忠还是那北虏,都从咱们村里借道经过,也都将村中的粮食尽数虏掠,可你们见过有谁会提前派人通传吗?”
“那是通传平安吗?那是黑白无常的夺命索啊!老朽在世上虚长了这么些时日,连这点儿门道还看不明白吗?那姓赵的女子明明白白说了,只是借道,绝不抢粮。哪有当兵的只是借道的啊!?”
李存光颤颤巍巍地抬起拐杖,对着堂下愤愤不平地众人一个个指了过去:“你见过吗?或者你见过?还是你,老二家的?”
“哪一次不是烧杀抢掠,搬得粒米不剩啊!她说
不抢粮,就是不仅抢粮,还要夺命!她说天亮就走,便是天亮就开杀戒啊!”
李存光用手掩住脸,一滴老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乡亲们,听老朽一句劝,走吧!”
堂下众人鸦雀无声,屋外,残阳如血,浓重的阴影铺陈而下,将这世间熔炉中挣扎的蝼蚁笼盖其中,逃不出,躲不掉。终于,无边的寂静化作众人齐齐地叹息,他们再一次接受了无常的命运,同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模一样。
然而,在这一刻,大人们的劫难,却成了孩子们的节日。
“虎子哥,你听了吗!来得是赵明州!大名鼎鼎的赵明州!”身量瘦小的许报国将在祠堂外偷听来的消息,报告给了孩子王李虎。
李虎是李存光的曾孙子,也是李家坳出了名的“狗都烦”。年仅五岁,已经颇有主意,带着一帮小屁孩儿整日里胡混,追鸡打狗好不快乐。而这次的大热闹,又岂能少得了他。
“你没骗人!?”李虎瞪了许报国一眼,语带威胁。
“哎哟妈呀,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啊!我指天发誓,这次来的就是赵明州!”许报国满脸委屈,呶呶大叫。
“嘘!小点儿声,再让别人听见!”李虎四下望了望,脑中灵光一现,嘱咐道:“豆芽菜,你得帮我保密,我得去瞧瞧!”
许报国睁大眼睛,小声道:“虎子哥,你别吓我,你要去瞧什么呀?”
“瞧瞧那赵明州是不是真长了两个脑袋,四只眼睛,口中能吐出来千军万马呀!”
许报国想都没想,猛地一把抱住了李虎的大腿:“哥!不行!你忘了,她吃小孩儿啊!”
“滚边儿去,你是小孩儿,我可不是!”李虎哪里肯听,一脚将许报国蹬了个狗吃屎,兴冲冲地往河滩边跑去。
***
是夜,苏观生捂着肚子从马车里跑了出来。
“苏大人,又怎么了?”纪春山睡得迷迷糊糊,有些不满道。
“出……出恭!”苏观生一边一溜小跑,一边扬声回道。
“哎——”纪春山满脸无奈,但还是和衣而起,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这苏大人也不知是怎的,许是因为心情大好,晚饭竟吃了两大碗洋芋炖兔肉。结果,及至半夜,这肚子便闹将起来,不出两个时辰,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四趟了。
纪春山牢骚满腹,但又实在不放心这位苏大人自己去出恭。赵明州队伍的茅坑挖得又深又大,万一给苏大人掉进去,到时候再往外拉就……
纪春山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打了个寒战,困意彻底消散了。
“苏大人,小心着脚下!”纪春山出言提醒道。
苏观生这时刚脱了裤子蹲好,肚子里一阵绞痛,早已憋不出一泻千里,而那纠缠虬结的痛感,也随着这阵释放瞬间减轻,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起笑容,答道:“知道啦,纪道长!”
苏观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这时肚痛减轻,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双腿也有些无力地晃悠起来。也难怪,好汉架不住三泡稀,苏大人已然四泡了。
正在这时,苏观生听见了极其轻微地“啧”的一声。
这声音若有似无,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无异于一阵惊雷,苏观生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46章
挥师广州(五)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荒野,纪春山一个鲤鱼打挺,从歪靠着的树枝间跃下,向着茅坑的方向飞奔。与他同时出动的,还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守夜人,被月光一晃,所有的人脸色都惨白得吓人。
苏观生是整个队伍中负责与绍武朝廷交涉的最重要角色,若是他出了问题,只怕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这时,厕所的门板被“砰”地一声撞开了,一个黑影蹿了出来,看那大小,倒不像是个人,反而像只奔跑的大型犬。
纪春山后腿点地,一个纵跃,整个人如刺入水底的鱼鹰,五指如爪,猛地将那黑影按在了地上。
“妖孽,哪里跑!”
黑影还想挣扎,一记兔子蹬鹰,照着纪春山的肚腹就踹了过来。纪春山哪里能容他,一扬手就朝着对方的小腿骨挥击而去,嘴里破口大骂:“孙子,道爷今儿就让你……诶?诶!”
此时的李家坳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年过七旬的李存光如坠火鼎,面色苍白如纸,但嘴里还是不住规劝道:“乡亲们,莫找了,你们快些奔生路去吧!”
“那怎么行,哪怕不管大人,也不能不管孩子啊!”
“就是就是,那可是您老的曾孙,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平时虽淘了些,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乡亲们众口一词,说什么也要找到消失的李虎,和大家一起走。
李存光惶急地看了看天色,声泪俱下:“乡亲们,你们的情老朽领了,可是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这天……这天都要亮了啊!”
“叔,你别急,咱们再找找。实在不行……”老二家的小子心一横,咬牙切齿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和那姓赵的拼了!”
乡亲们本就为了逃难,收拾得满头大汗,此刻心里正窝着火,再被老二家的这样一煽动,村儿平日里逞凶斗狠的年轻人就压不住了。
“是啊!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找不到小虎子,他们也别想得了便宜去!”
无数火把激愤地挥舞着,将每个被乱世磋磨的蝼蚁映得通亮。只是想要活着罢了,为什么就这么难?
“噗通”一声,李存光直挺挺地跪下了,鼻涕眼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成一片,像极了门口枣树上摇摇欲坠的风干果子。
“老朽,求你们了!走吧!走吧!”
随着李存光这一跪,人群中一位妇人也白眼一翻,昏死过去。那是李虎的母亲,李存光的孙媳妇。
月光明晃晃的,照着这山坳里的小小村庄。夜风一吹,火光摇荡,烟尘腾起的瞬间扭曲模糊了众人的情状,显得又悲凉又荒唐。
“我躲够了……”老二家的小子突然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我他娘的躲够了!”
他狠狠甩开拉扯着他的媳妇儿,盘腿儿往地上一坐:“今儿甭管谁来,老子就不走了!”
低低的呜咽声响起,在寂静夜色的映衬下如同鬼哭。
“我也不走了!”
“老子也不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已经打定主意逃离家园的乡亲们,此刻被悲愤动摇了神志,一个个都坐了下来,形成一堵羸弱又坚硬的墙。他们将跪地痛哭的李存光挡在身后,脸上呈现出极致的情绪激荡过后,无悲无喜的麻木。
就在这时,山脚下亮起一点火光,初时仅如一只盛夏迷路萤火虫,过不多时,火光缓缓拉长,形成一道橙红色的长龙,向着村庄的方向蜿蜒游走。
老二家的小子脸色一白,一抹苦笑浮上嘴角:“乡亲们,他们来了!”
他站起身,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众人的农具早已经收拾好了绑在牛车上,此刻这一招呼,顺手便抄了起来。捣年糕的杵臼、榨菜油的榨木、甚至炒菜的铲勺此时都被握在手中,成了守护家园的武器。众人严阵以待,视死如归地看向那条火把组成的长龙。
不知为何,那条长龙翻过了一道山梁,在距离村庄数百米的位置停住了。有两盏火把从队伍中剥离出来,晃晃悠悠地向众人飘了过来。
及至近前,众人方才看清,那持着火把向他们走来的竟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身形结实矫健,瓜子脸上挂着笑,一双上扬的眉眼灼灼生光。另外一名长得憨厚敦实,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人。
两名女子一手持着火把,另一只手刻意放在明处,竟是手无寸铁。
这一突变,反倒让武装到牙齿的乡亲们显出一丝尴
尬,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其中一名女子开口了:“乡亲们,这么晚还没睡啊?”
回应她的是更加诡异的沉默。
女子也觉察出了问题,笑得更加和蔼了:“也是,这天气乘个凉也挺好。”她打了个哈哈,转头示意另一名女子转过身来,露出背后负着的人。
“我把小虎子送回来了,路有点儿远,孩子小,睡着了。”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虎子接了过来。孩子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嘴角也带着笑,身上有着兔肉的香气。
众人围做一圈,摸摸小手,又摸摸小脚,见四肢健全,没有损伤方才安下心来。
“这位女侠”,李存光感激涕零,一揖到底,“请问高姓大名?”
领头的女子动作迅捷地一搀,拦住了李存光的叩拜,道:“大爷,我叫赵明州,晌午派人跟您知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