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声音如同惊疑的海浪。
赵明州恍若未觉,继续道:“这小家伙儿有点儿淘,大晚上跑营地里,猫在茅坑后边儿,差点儿没把我们苏大人吓死。”她一边说,一边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乡亲们手中的武器。
“不过,这孩子是有胆识的,性子也机警,好好培养,以后是个人才。我建议这孩子练练拳,能学出来,我心里有数儿。”
数百号人就这样愣愣地听着赵明州一顿侃,待赵明州说痛快了,方道:“孩子也送到了,我们这便走了。”说完,赵明州和张翠娥向着众人略一拱手,转身便走。
“赵……赵将军!”李存光紧撵了几步,又深深拜了下去:“赵将军高义,孙儿无知,扰了将军的军营,老朽愿上缴粮饷,为孙儿赎罪!”
赵明州停住步子,转过身来,笑着摇了摇头:“一码归一码,老百姓的粮,我们不收。”
李存光如遭雷击,颤颤巍巍地伸手还想拦,却只是张口发不出声音。
“赵将军!”数道年轻的声线自背后响起。
赵明州无奈地回过头,正欲开口,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此时,微茫的天光从山的那一头隐约而现,青色的山岚袅袅腾起,与橙红色的日头合在一处,呈现出孔雀羽毛般地斑斓色泽。十几名青年昂首挺胸,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与雀跃微微泛红,似乎笃定了心中所想。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老二家的小子排众而出,大声道:“赵将军不收粮,可以收下我们吗?”
一丝温和的笑意如乍现的日光,将赵明州平淡的五官照亮,她看着那一双双不屈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吾辈岂甘为役之逃人,
吾辈岂甘受讥之海伥,
吾辈岂甘任屠之羔羊。
若黑白淆乱,
若世道沦丧,
若群魔猖獗,
若良善夭殇!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第47章
挥师广州(六)唐王打脸的时候就快到……
四日后,赵明州一行人到达广州。就这么短短的数日时间,纪春山和苏观生都感受到了沿路百姓们强烈的情感变化。从最开始的家家闭户,到后来的争相投奔,多少将领耗费数十年光景都达不到的境况,赵明州只用了不到半年。
大部队在距离广州城五里外的营地中驻扎,赵明州、纪春山、苏观生仅携不过五十人的队伍走进了绍武皇帝朱聿鐭的领地。
“末将赵明州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微臣苏观生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微臣纪春山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人以拜见藩王之礼拜倒在地,赵明州的动作格外标准虔诚。跪伏在地的纪春山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只见她混不吝的气质早已收敛干净,老老实实地低眉垂首,不由得暗自好笑,也不知般般给自家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赵明州这般低头。
“千岁!?以藩王之礼拜见皇帝陛下,你们可知罪!”堂上一名文臣怒斥道。
唐王并不阻拦,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使臣,他的目光在苏观生的身上黏着片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仿佛是回应他的叹息一般,苏观生抬起了头。这位曾经的隆武老臣与他印象中的样子并无区别,只是相比于当时的忧心忡忡,此刻的苏观生面色红润,眼睛灼灼发亮,看来那朱由榔对他不错。
“殿下息怒,微臣今以藩王之礼面见殿下,非是有意怠慢,实乃形势使然。当此乱世,兵祸四起,外有胡虏虎视眈眈,内则纷争不断,百姓罹难,田亩荒芜,社稷危如累卵。殿下与吾皇虽各据一方,然皆为大明之继,又何必争一时礼节名分呢?”
“呵,说得倒比唱得好听!苏观生,你明明曾是先帝重臣,先帝殡天,你不遂兄终弟及的古制,反倒胳膊肘向外拐,跑到永明王一边,好不知羞耻!”另一名文臣反唇相讥道。
“不知羞耻的是你!先帝在时明明说过,此天下是永明王之天下,可你呢,为了抢夺拥立之功,撺掇少主,两帝并争,把朝廷搅成一锅粥,你又安得什么心!”苏观生的火气也上来了,直起身子与对方怒目而视。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一声独属于女子的叹气声悠悠然响起,在气氛焦灼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唐王微微侧目,看向那个始终趴伏在地的火红身影。
“何人叹息,抬起头来。”唐王道。
赵明州抬起头,面无惧色的注视着堂上的君王。
“你就是赵明州?”
“正是在下。”
堂下的女子平平无奇,容色更是寻常,与盛传中如神祇般地形象大相径庭,唐王不由失望。
“何故叹息?”
赵明州微微一笑:“殿下,这还不明显吗?内斗就要亡国,无论大明谁做天子,没有想要亡国的,可咱们偏偏斗来斗去,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再说了,鞑子都快要打进来了,纠结谁是天子,谁是藩王,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纪春山脸上一黑,默默收回了刚才对于赵明州的评价。原来她不是学乖了,而是憋了个大的。
“狂徒休得胡言!”朝堂上的文臣忍不了了,赵明州简直就是在自家主子面前戳自己的眼珠子,“圣上,这赵明州名为使臣,却毫无尊卑之礼,僭越如此,荒唐无稽,此乃大不敬之罪!”
唐王却从赵明州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你说胡虏就要打进来了?是何意?”
赵明州给苏观生使了个眼色,苏观生赶紧将朱由榔的亲笔信呈了上去。
“殿下,此信乃吾皇亲笔所写,还请殿下御览。”苏观生道。
唐王接过太监呈上来的信函,匆匆瞟了一眼,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桂王还是这般胆小怕事。朕早已接到惠州官员密报,鞑子攻下赣州之后便已撤退,又何来南侵一说。”
他狭长的浓眉微微垂落,颇有些同情地看向赵明州:“百姓皆传你英勇大义,却偏生明珠暗投,也是可惜。”
“此事且容朕思量,退下吧!”
“殿下!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作壁上观啊!”苏观生急道。
“圣上!此三子不知礼数,轻慢圣上,当严究罪责,以正纲纪,莫纵其归啊!”堂上的文臣亦出言阻拦,一副不将赵明州一行就地正法便不罢休的嘴脸。
“退下!”唐王朱聿鐭的声音略大了些,止住了所有反驳的意见。
赵明州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站起身,退出了殿外。苏观生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但也不得不遵从朱聿鐭的吩咐。
在前往掖庭别舍的路上,苏观生再也忍不住,捂住脸老泪纵横:“圣上这般信任于我,我却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我真是没脸回去了。”他回身拽住纪春山的衣袖,哽咽道:“纪道长,你回去就跟圣上说,苏观生没脸见他,愿自笞三十,斋衣素食,劳役军中,以省己过啊!”
纪春山翻了个白眼,这个表情与他皓首白衣的仙姿玉貌格外不和谐:“苏大人,您真是戴斗笠撑伞,想太多了!你瞧瞧这唐王是准备放咱们走的意思吗?没砍了咱们脑袋就不错了。”
苏观生嘟嘟囔囔道:“我把事情办成这样,就是砍了脑袋也不
冤。”
纪春山不想再跟苏观生鸡同鸭讲,侧脸对始终一言不发的赵明州道:“赵将军,你有什么高见?”
赵明州看了看笑得一脸惫懒的纪春山,道:“高见倒是没有,结论倒是有一个。”
“般般说得绝不会有错,所以夜里必须要警醒着,唐王打脸的时候就快到了。”
***
夜幕如墨,如失手打翻的砚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黑暗肆意流淌,连星子都躲入了云层之后,莫敢匹敌。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若一尊尊盘踞的煞神;近处的城墙噤若寒蝉,似乎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在不远处的蒿草丛中,哲依图抬眸看向城墙上暗弱的火光。明灭摇动之间,隐约露出巡逻士兵困倦苍白的脸。
从满脸的横肉之间,哲依图挤出一丝冷笑。他早已向征南大将军多铎【1】立下了军令状,将要带领手下的部将突入广州城,为即将到来的大军打开城门。而此刻看来,面前这危如累卵的广州城,拿下简直易如反掌。
身为多铎最笃信的侄子,哲依图手下尽皆是入关重臣的子辈亲信,用不了几年,此刻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也将成为他进军朝堂的同僚。他们都忙不迭地要在大明这腐朽的帝国上踏上一脚,以便在他们冉冉升起的官途之中锦上添花。
他们这般年轻,如出生之骄阳,可耐心却如风中残烛,稍纵即逝。
“不等了”,哲依图压低声音道,“上!”
第48章
挥师广州(七)如果献祭一只羔羊便能……
孤月高悬,寒风萧瑟。
广州城墙之上,两朵幽暗的火光凑在一处,映照出守军被冻得通红的面容。
“汪兄,借兄弟点儿吃酒钱吧!”一名守军讨好地挤出一丝笑容,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挪动过地方,那笑容亦显出惫懒敷衍之色。
对面那人瞪了他一眼,斥道:“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自己****就不能管管,尽早和你那相好的断了才是。”
被斥责的守军形容狼狈,知道自己编的瞎话终究瞒不住人,讨饶道:“这不……这不正筹措着吗……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再说了,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我彻底丢下她不管也不是个事儿啊!”
“那你就选吧,是选你那相好的,还是选媳妇和大胖儿子!”
男子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去,手却已经开始在腰际摸索,准备凑点儿散碎银两借给这位没出息的把兄弟。
可是,露在外面的两只手早已冻得麻木,男子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他使劲攥了攥双拳,才算找回了丁点儿知觉。
“哝,省着点儿花,你哥我的钱也不是打海里潮里来的,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男子小声絮叨着,正欲转身递上银钱,却只觉一阵温热之感猛地扑在脸上。
如同笼屉初初打开时热腾腾的水蒸气,男子颇有些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可很快,那股热气逐渐粘稠,顺着男子睁开的眼皮滴落下来,其中一滴竟没入了眼眸深处。男子只觉一阵刺痛,整个世界都变得鲜红可怖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中攥着的银钱,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血……血!呃……”
不过转瞬之间,一颗大睁着双眼的头颅被高高抛起,继而随着那些散碎银两一道,咕噜噜地落在了地上。
不多时,城墙上仅剩的一盏火把也彻底熄灭了。
攀城时使用的钩索被系回腰间,哲依图冷漠擦了擦脸上飞溅的血痕:“一帮废物。”
他的身后,数百名精悍男子,遍着黑衣,口衔利刃,背负短弓,迅速控制住了城墙上区域。
哲依图大手一挥:“开城门!”
很快,睡眼朦胧的广州城百姓迎来了一个地狱般的清晨。在微茫的天色中,广州城门轰然洞开,守军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预设的岗位之上。相反,一帮身着黑衣,留着金钱鼠尾头的北虏,如同过境的蝗虫群一般扑向无辜的百姓。
街头巷尾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人们四处奔逃,呼喊声、哭叫声此起彼伏。无论是襁褓之中的孩子,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亦或是尚存一战之力的青壮年,他们的脸上齐齐呈现出一种惶惑茫然之态。
人群推挤成一只巨大的臃肿的蠕虫,在鞑子血与火的驱赶之下,放弃了最后一线反抗的机会,朝着城外无人的荒野奔逃而去。
可笑的是,放弃广州城的不仅仅是无助的百姓,还有无数绍武朝廷的重臣。他们也慌乱地收拾好行囊,跟随着逃亡的人群,丢弃了自己刚刚拥立的君主。
拥挤的街道上,奔逃的人群速度骤缓,尖叫着让出一大片空地,惊恐地注视着空地之中狞笑的人。
哲依图已经杀红了眼,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让他兴奋难掩。摇动的火光之下,他握紧手中尚在滴血的链锤,抻长了脖子,向着企图逃窜的人群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嚎叫,如野兽,如蚩魔。而人群也被他的疯狂所震慑,如同被揪出洞穴堵在角落里的兔子,除了四肢不住颤抖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哲依图环视一周,在瑟瑟发抖的人群中寻找着他最合心意的猎物。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哲依图的脸上绽开一丝冰凉的笑意。一名女子慌乱地抱紧了怀中哭闹的婴孩,一边看着哲依图狞笑的脸,一边妄图钻入人群中躲避。
然而,人群也随之惊惶地躲闪着,如果献祭一只羔羊便能换取更多人的平安,那何乐而不为呢?女子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地寻到一处庇护所,反而在众人的推挤之下,离着哲依图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