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瞿大人已在归返的路上,几辆粮车一个时辰以前先到了,城中的粮仓已经放满了。”
朱由榔叹了一口气,紧扶在城垛上的手掌没有松懈,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傻春安顿好了吗?若是打起来……”
“圣上您放一万个心,傻春被裴姑姑照顾着,胖得奴才都背不动了。”
朱由榔紧绷的嘴角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那抹笑容那么奢侈,只是眨眼之间便消散不见了。小德子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再次温言劝道:“圣上,您忙活两晚了,您瞧,天都要亮了,该歇歇了。”
朱由榔摇了摇头,他的身后不断穿梭着正在做着最后准备的士兵,往来不息的人流如同打着旋儿的小溪,而静止不动的朱由榔则像溪水之上惶惑飘零的落叶。
“还不行……或许朕还有疏漏的部分……”
“圣上”,小德子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再这样,您的身体会垮的!”
“再说,说不定赵将军先赶到呢!”感受到城墙之上压抑紧张的氛围,小德子故意扬声,将“赵将军”三个字念得铿锵。
果然,忙碌的士兵们听到赵明州的名字都下意识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有的还抬起头,向着小德子的方向露出怯生生的微笑。
朱由榔的眉眼也温和地弯了弯,正欲开口,却听城墙下有人大声呼报:“敌军压城啦!”
朱由榔脸色一凝,猛地转头向城外望去。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一片黑色的潮涌正滚滚而来!旌旗猎猎,马蹄翻飞,腾起的黄沙将东方的一线天光掩了个干净,仿若末世的帷幔落下,太阳再也不会升起。那钢铁洪流绵延无尽,矛头与利刃的寒芒闪烁不绝,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在城墙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传来的脉动,由远及近。
朱由榔紧抿着唇,颤抖的双腿又踏上前一步,强迫自己直视城外如狼似虎的大军。
大军如同奋力扑向堤坝的海浪,却在撞上堤坝之前,骤然停住了。
大军中步出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向着朱由榔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帽盔下那阴鸷而冰冷的目光陡然射出,让朱由榔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城下何人!”朱由榔大声道。他的声线本就柔婉,此刻被寒风一扑,吞咽消解,很难清晰得传到城下之人的耳朵里。
小德子见状,赶紧跟着大喊:“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城下何人,报上名来!”众将士随之大喝。
那鹰隼般的目光凝了凝,在朱由榔金色的衮服上一滞,似乎对他的出现颇感意外。但随之,男性炸雷般洪亮低沉的声线便响了起来:“城上何
人!报上名来!”
大军爆发出哄堂大笑,挥戈击鼓,闹腾不休。仿佛将领质问天子的荣耀也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与有荣焉。
城墙上金色的身影晃了晃,突然那张清秀温润的容颜陡然变色,猛地一拍城垛,指着城下的李成栋怒喝道:“李成栋,你这三姓家奴,还敢问朕的名讳!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当真不认识当今天子!”
第63章
突出重围(八)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
李成栋愣住了,错愕的表情出现在那张阴鸷而冷漠的面孔之上,呈现出一种荒唐的和谐。
却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大手一挥,继续滔滔不绝道:“李成栋,你先是随高杰降明,本应保家卫国,光耀门楣,却又在清军南下之时,背叛大明,剃发降清。嘉定三屠,多少无辜百姓丧命你手;诛杀宗室,多少皇族血脉消亡殆尽。你誓言效忠,却又轻易背弃;你手握重兵,却偏屠戮生灵。李成栋!你数典忘祖,背信弃义,到底是你不知朕的名讳,还是你压根不敢忆起自己令人齿冷的罪行!”
“对上,你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对下,你手染鲜血,天理难容!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城墙上下,城池内外,数万人都瞠目结舌地仰望着那位少年天子,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四下掉针可闻。
饶是反应机敏的小德子此刻也怔住了,他从未见过朱由榔这般愤怒,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圣上这般威武。他张了张嘴,从干涩的喉咙里喊出了一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虽然朱由榔说了那么多激情澎湃的词句,可小德子还是觉得这一句最为痛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守城士兵自发的呐喊。
罗明受也早已登上了城楼,成为人群之中喊得最卖力的那一个。罗明受一边喊,一边微微侧头,大着胆子看向那高举手臂的朱由榔,心中暗道:着实奇怪,跟着皇上骂人,怎地这么他娘的痛快!
不知不觉间,罗明受对朱由榔的好感如同平地陡起的峰峦,直冲云霄。再也不是初入肇庆时的戒备与怀疑,毕竟,和海寇一个性子的皇帝又能坏到哪里去?
正这般想着,却见朱由榔若有所觉的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罗明受也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因着清军的阴谋诡计而烧毁的海船,那些死在汉军旗手中的兄弟姐妹,也都随着他的笑声复活过来一般。
李成栋定定地看着那城墙上怪异的场景,小皇帝在笑,罗明受在笑,那狐假虎威的小太监也在笑,甚至他身后那些面容模糊的士兵们也在笑!
不由得,李成栋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缓缓渗出,但他仿佛毫无察觉。极度的愤怒与羞辱感化作巨大的潮涌,登头盖脸地将他浇了个透。
他恨透了这种不屑又无惧的笑容。
他们凭什么笑他?他是三姓家奴,那不是他的错,是天下的错!是闯王贪功冒进、是南明大厦将倾、是满清明升暗降,所有人都对他不起,所以他李成栋,凭什么要做一个忠臣良将、倾尽全力?时也势也,非成栋之过也!
哪怕心中恨意滔天,李成栋依然不动声色,甚至还强迫自己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
他的手缓缓摸向挂在腰际的箭筒,抬头看向那如三岁顽童般肆意叫骂的天子。
“将死之人,还敢在此鼓噪弄舌!”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只见李成栋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是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拉满弓弦,箭矢在弦上发出“嗡嗡”的震颤声。他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右臂,猛地一松,箭矢便破风而出,直奔朱由榔面门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囚于朱由榔身体内的般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便被猛地一撞,小德子已合身扑了上来。而另一边,早就对李成栋存着戒心的罗明受也几乎在同时弯弓搭箭,朝着那直飞而来的雕翎箭凌厉一射!
在所有人瞪大的瞳仁里,两只羽箭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溅起火星数点,继而如同力竭的白鸟般,双双坠地。
般般惊魂未定地被小德子搀扶起来,还不忘指着李成栋的鼻子大骂:“垃圾!说到你的痛楚了吧,还想杀朕灭口!?诸君,你们还要随此叛逆行逆天之事吗!”
李成栋自然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来回答。
他阴沉着脸,怒吼道:“攻城!”
“传令下去,全军列阵,以云梯为先,辅以攻城车,务必速战速决!”
随着李成栋的一声令下,那片铁黑色的潮水涌动了起来。冲出阵列的先锋兵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一往无前地向着刚刚加固完成的肇庆城墙冲去。
般般还想再怒喝两句,却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德子拦腰抱住:“圣上,我求求您了,顾惜龙体啊!”
“垃圾!这场仗要死多少人,你不知道吗,李成栋!”般般在小德子箍得紧紧的臂弯里奋力挣扎,挥舞双拳,向着想象中的李成栋奋力挥击。
罗明受深深地看了这位激动的天子一眼,心中暗赞:当真——仁主!
他双手抱拳,郑重跪了下去:“圣上请放心,人在城在,人亡城还在!罗明受绝不让敌军踏入肇庆一步!”
闻言,小德子哪还管般般乐不乐意,几乎是半扛半抱地将天子带下城去。
罗明受将目光从那明黄色的背影上移开,重又关注起城下的战局。无论是赵明州还是朱由榔,都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与指挥的自由,而这种大开大合与用人不疑,也正是这位天下海寇之首最为需要的。
李成栋大军的第一波攻势终于到了。
李成栋自小便在军中摸爬滚打,带兵最是狠厉严苛,是以无论大明天子在城楼上说过什么,他们或许会心生摇动,但也绝不敢呈于表面。这些在战争中最为脆弱的蝼蚁们,在身后长官的驱赶下,拼尽全力向着城墙冲去。
很快,他们便被第一道防线拦住了,那是一道围绕着肇庆城的壕沟。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壕沟,又深又宽不说,其中还堆积着一人高枯黄的蒿草,蒿草之下,浓黑色的液体若隐若现。
李成栋的先锋军们没有急于求成,而是熟练地拉拽着云梯,在壕沟上方形成一道浮桥。第一批人快速通过了那诡异的壕沟,开始为后面的攻城车铺设木板。
奇怪的是,李成栋部忙得满头大汗,士兵们口中喷出的热气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拢在众人的头顶。可城墙上守城的士兵却毫无动作,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城下忙碌的敌军。
很快,木板桥便已铺好,先锋兵训练有素,开始十人为一个单位,催动攻城车驶上横亘于壕沟之上的木板桥。
生死攸关的时分,士兵们没有时间思虑于对方的岿然不动,他们只是按照长官的要求,唯唯诺诺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然而,总有人能够咂摸出这诡谲的安静下蕴藏的东西。
一名士兵抬起冻得通红的脸,翕动着鼻子,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儿。
“这……这啥味儿啊?”
还不待同伴回应,却听高高的城楼之上,罗明受字正腔圆地大喝道:“点火!”
第64章
鏖战肇庆(一)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肇……
“呼”地一声,从城墙下的暗道里猛然喷出一道火舌,趁着寒风之势,瞬时引燃了那掩藏在蒿草之下的火油。那火来得太快了,木桥上的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沉沦在火海之中。
数十个被火焰吞噬的人影,挣扎着,奔跑着,想要熄灭自己周身的怒火。然而地上提前铺设的蒿草却让这种自救成为了一种奢望。那些绝望的人们引燃了更多的区域,惨叫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其中一个士兵跑得快些,火舌在他的后背肆虐着,他吃痛大喊,拼尽全力向着自己的队伍跑去。
“救救我,救——”他的声音化作一道激射在半空中的血柱,头
颅飞扬而起,重重地摔落在大军面前。失去了脑袋的身体还兀自挺立,半晌才在火舌之中委顿倒地。
李成栋用拇指抹去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冷冷道:“先锋兵,只准进,不准退。”
随着他寒入骨髓的话音,“轰”地一声巨响,被烧得通红的攻城车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砸在众人眼前,四分五裂,迸溅的木屑让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都不由得向后闪躲。
而距离攻城车最近的李成栋,却是纹丝不动。
“不准停!继续攻城!”李成栋怒喝道。
大军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先前损失殆尽的先锋兵又被后来人补上,更多的云梯和攻城车顶着烧灼的烈火奋力向前。
李成栋冷漠地看着那些舍生忘死的士兵,再一次下令道:“放火箭!”
如同橙红色的流星般夺目璀璨的火箭从后军射出,直奔城墙上的守军而去。一轮箭雨过后,城墙上也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
城墙上的守军却始终挺立着,并不回身相救。
李成栋紧盯着城墙上的变化,不由得双眸微凛。
他看到城墙之上突然多了一群人,他们并没有穿着士兵的衣服,相反,他们衣着质朴得如同城中的百姓。他们有的拿着水桶,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拿着竹扫把,有的甚至仅端着一瓢水。他们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蚁一般涌入战争的最前线,奋力扑救着即将燃起的火焰。
李成栋牙关紧咬,那些并不是“像”普通的百姓,他们本就是普通的百姓。那些被他困在肇庆城中的人们,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尽皆拼却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前赴后继地涌入这场战争之中。
他的眸光微微颤动了一下,大声道:“再射!”
数轮火箭之后,在李成栋部强大的火力压制下,数十名先锋兵终于冲到了城墙前。经过明州军日夜不息的加固与改建,本就坚不可摧的肇庆城墙更显厚重高大,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在城墙一人高处,一排整齐的拳头大的黑洞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不待先锋军将云梯往城墙上搭,那一排黑洞中陡然爆出一片橙红色的火花,随着众枪齐鸣的“砰砰”声,冲在前面的先锋兵瞬时倒地,身体或者前肢的位置逐渐蔓延出一片可怖的血色。
——那是……鲁密铳!
李成栋眯起眼睛,看向那排不起眼的黑洞。
鲁密铳是一种万历年间流行开来的火器,由中书舍人赵士祯研发。赵士祯人微言轻,是以最开始鲁密铳并没有受到朝堂的重视。然而,在万历二十五年爆发的谡山大战中,大明女将易微却用鲁密铳,一枪将日本主将击落马下,使得鲁密铳名声大噪,诸将尽皆追捧,是以万历皇帝喻示将此火器广备三军。
李成栋没有想到,在肇庆城还能看到鲁密铳的身影,心中暗道:这主将当真有点东西。
鲁密铳射程远,火力猛,唯一的缺憾是击发准备漫长,两军对峙时,极为考量持枪人的心态。试问,有几人能在敌军冲将过来的同时,从容装弹呢?可面前的这道厚重的城墙,彻底解决了这一问题。
躲在城墙后的射手,没有了性命之虞,自然可以易而险之,乱而安之,反客为主,以逸待劳,将所有的心神放在瞄准击发之上。所以,刚才那番众枪齐鸣,大大超出了鲁密铳在实战中的击杀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