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皇上问你话呢,耳朵聋了!”身后,一个匪里匪气的声音炸响,正是和他缠斗多时的黑影——罗明受。
“臣……臣知罪!臣愿将家中钱财尽数……尽数捐献,只求圣上开恩,留……”往日长袖善舞的丁魁楚,此刻成了匍匐在地,涕泗横流的虫蠹,竟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了。
“丁大人,恐怕你搞错了一点。”朱由榔轻轻后撤了一步,将自己的衣服下摆无情地从丁魁楚的手中扯出,“那本就不是
你的钱财,那是百姓的。”
“来人啊”,朱由榔扬声道,“将此叛逆拖下去,打入大牢!”他环顾四周,目光一一在身后臣子们的面皮儿上刮过,“日后若再有里通外敌者,有如此贼!”
闻言,身后的臣子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圣上英明!”
朱由榔颔首:“退下吧。”
在诸臣谨慎小心的脚步声中,朱由榔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紧绷的双颊,垂首看向一旁的傻春,露出一个温柔而隽永的笑。
“傻春,走,我们去坐大船。”
傻春明显较几日前胖了许多,头发被人精心地打理好,发冠上还颇有巧思地别了一朵淡粉色的梅花。傻春被小德子背在背上,还扭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好朋友缺牙耙。
只见缺牙耙面上附着的孤清之气骤然退散,眸中绽放出如花蕊般闪耀的华彩。傻春一愣,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他的好朋友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会儿是孤寂的帝王,一会儿是爱笑的孩童。
还不待他混沌的脑袋想清楚,一声雀跃的欢呼从缺牙耙的唇齿间跃了出来:“坐大船咯!”
***
又到了苏观生最喜欢的午休时间,他志得意满地掀起了车帘。马车外,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那是他从倒扣的牛车下救出来的孩子,也是他新认的义子——苏大强。名字是赵将军起的,苏观生也觉得大气磅礴,欣然同意。
苏大强搀扶着苏观生下了马车,看向平野之上热热闹闹的人群。苏观生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和赵将军的队伍相处不过短短半月,初时那些面容模糊的大兵们,此刻看来倒是愈来愈亲切,愈来愈可爱。
苏观生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没有人肯派给他活儿,他便拉着苏大强,跟在赵明州的屁股后面,挨个儿给义子介绍着。
“这是你翠娥姊姊,比你长十岁,干活儿最是麻利,你得多学着些。”
“这是你桐君姊姊,人有点儿凶,不过武艺高强,马术卓绝。”
“这是你——”
他一个个介绍过去,心安理得的接受着众人的招呼与微笑,心里暖洋洋的。百姓们也都认识这位单枪匹马,溜着全城的鞑子满街跑的苏大人,都时不时凑上来,这个递一个好洋芋,那个塞半拉腌兔腿,苏大人笑容满面,照单全收,不多时苏大强的怀里就塞满了,走几步就往外掉。
“干爹,您人缘真好!”苏大强歆羡地赞叹道。
苏观生乐得眉开眼笑,瞟了一眼走在前面巡视的赵明州,低声应道:“还行吧,就是比赵将军差点儿,不过差点儿有限。”
一老一小就这样一路叽叽咕咕,跟着唱完了饭前一支歌,拿着饭碗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等着今日的大锅饭。
就在这时,平野的另一端传来若有似无的厮打声。
苏观生耳朵尖,虽然腿还不利索,可还是扯着苏大强往发出声音方向赶,而赵明州比他们先一步赶到。
只见被北风吹折的蒿草丛中翻滚着两个人,二人相互拉扯厮打,殴打咒骂声不绝。其中一人,穿着明州军特有的服饰,而另一人则是一身灰衣,间缀着枯黄的蒿草,倒像是别处派来的探马。
赵明州目光一凝,见那灰衣人缠斗之中气息微乱,悍然出手。只见她一手若落叶翩跹,轻搭那人肩头,借势引偏其力;而另一只手却如蛟龙入海,以掌根旋力一推,卸去对方攻来的重拳,将冲劲化为无形。
就是这样一搭一推,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人,竟然被她轻巧地分开了。
赵明州反转那灰衣人的双手,用膝盖将他压在地面上,冷声道:“你哪位啊?”
第61章
突出重围(六)打得一拳开,免得万拳……
那灰衣人一言不发,嘴唇却微动。赵明州眼疾手快,干脆麻利地卸掉了那人的下巴。
“不说就不说,没必要为这个送命。”赵明州松了压制的膝盖,扯着那人的后颈站了起来,丢给了赶过来的桐君。
“桐君,交给你了,搜搜看,说不定能知道这家伙是从哪儿来的。”那灰衣人的目光死死黏着在赵明州的脸上,狠厉而冰冷。
桐君应了,和几个女子一道将挣扎不休的灰衣人拖了下去。
“这人意志倒是坚定,方才他是要咬舌自尽啊!”苏观生捋着长髯感叹道。
赵明州一边倾身扶起同灰衣人缠斗的大汉,一边叹了口气道:“你还当这是什么好事儿啊苏大人……咱们被人盯上了,这人可不简单。”
苏观生悠然自得捋胡子的手一滞,却听赵明州对那大汉道:“彪子,你怎么发现他的?”
名唤彪子的大汉被灰衣人一拳击在面颊处,此刻腮帮子肿起了一块,说话都不利索:“他就猫在离队伍数十米远的草旮沓里,似乎呆在那儿很久了,放哨的都没瞅见。要不是我出来捉兔子,只怕还发现不了他。”
赵明州凝视着彪子指向的那片草地,半晌沉声道:“苏大人,我预感……恐怕不太好。”
苏观生眉头一跳,他最怕赵明州提“预感”二字,她若是预感不好,只怕又要安排自己做些惊世骇俗之举,紧张道:“赵将军,怎……怎么了?”
赵明州盘腿坐下,顺手拿起一根树枝,在面前的土地上画了起来:“首先,那人一见被捕,就要咬舌自尽,可见他知道一个重要的军事机密,而这个事情呢,与我们这支队伍有关。其次,这人只是盯梢,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说明他的任务就是确保我们在一定的范围内移动,不能超出某道边线。一旦我们行动得过快或是过慢,他便会进行示警。”
“我们刚刚打下了广州,带走了广州城的百姓,给鞑子留下一座空城。按照之前我们得到的情报来看,鞑子应该进驻广州才对……这探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返回肇庆的路上呢?”
苏观生拉着苏大强,盯着赵明州一地的鬼画符看了半天,猜度道:“因为……因为他们进驻了广州之后,还……还忌惮着我们?”
赵明州缓缓摇了摇头:“因为敌人已经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他们压根没有去广州。”
“什么!”苏观生大惊。
“苏大人,如果你是鞑子,在先锋军失利,广州只剩一座空城的情况下,又得知我们的队伍分兵行动,兵力有限,你会选择打哪里?”
这下,连苏大强都听明白了,和义父苏观生异口同声道:“打肇庆!”
赵明州手一用力,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没错,打肇庆。趁着我们还未返城,肇庆又毫无防备,岂不是一打一个准儿。打了肇庆,消灭了咱们的有生力量,广州城自然也是手到擒来。这个时间差玩儿的妙啊……”
苏观生脸色瞬时白了:“赵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做?”
“打得一拳开,免得万拳来。他们要玩儿,我们就陪他们玩儿。”赵明州凌然抬头,心中已然有了决策:“苏大人,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苏观生的喉结颤动了一下,额头已然开始渗出汗珠,但他依然把脊背挺得笔直,大声道:“赵将军请吩咐!”
赵明州温和地笑了笑,探手拍了拍苏观生的肩膀:“这次的任务不难,但也只有苏大人您能办。”
闻言,连苏大强都瞪大了眼睛,像棵小树一般立在义父身旁。
“我需要你带着百姓走。你还记得那个小村庄吗,就是咱们捡到小虎子的村庄。那儿的村民勇敢顽强,不肯向恶势力低头,肯定愿意收留广州城逃荒的百姓,百姓交给你我也放心。”
苏观生瞠目结舌,猛地拽住了赵明州的袖口:“我自己去?那……那你呢?”
“你们安全了,我才能全心全意陪那帮鞑子玩一场。”赵明州挑了挑眉,深色的瞳仁灼灼发亮,“你们赌注太大,我输不起。”
一望无
际的平野之上,数量庞大的明州军分散成了两支队伍。一支由赵明州带领,所辖部队尽皆麻巾裹头,束带缠腰,男女混杂,武器各异;另一支由坐在轮椅上的苏观生带领,皆为广州逃荒而来的百姓,扶老携幼,牵驴赶羊。不时有百姓想要挤进全副武装的明州军,都被队伍中的将士们立时“请”了出来,这导致两军相接之处多少有些混乱。
赵明州骑在马上,脖子上挂着一双不知哪位嬢嬢硬塞的布鞋,她回头望了望满脸愁容的百姓,再看向神情笃定的明州军,露出让所有人安心的笑容:“急行军,目标肇庆,出发!”
是夜,军帐中。
赵明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田鸡粥走了进来,将木碗放在那灰衣俘虏的脚边。她蹲下身,直视着俘虏的眼睛,缓缓道:“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了,我估计你也饿了。现在我给你把下巴安回去,你老实吃饭,别又想着自杀。”
见那俘虏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赵明州撇了撇嘴:“我也不问你啥,我们也不虐俘,你没必要死嘛,对吧?”
似乎是回应赵明州的提议,灰衣俘虏慢慢眨了眨眼睛。
赵明州笑了笑,手掌轻推,脱臼多时的下巴便复了位。再匕首一挑,缚在对方手腕处的麻绳便应声而断。赵明州退后数步,坐到军帐的一侧。
那俘虏活动了几下手腕,端起了脚边放着的木碗。碗中的田鸡是黄昏时分的水田里新抓的,肉质细嫩绵密,虽然体格小了些,但味道和鸡肉无异,甚至更为入味劲道。那俘虏试探性地咬了一口,便再也忍不住五脏庙的擂擂战鼓,呼哧呼哧地吃了个精光。
期间,赵明州只是抱臂看着,一言未发。
待那俘虏吃完,赵明州方又走上前去,将麻绳重新绑好,端起木碗,转身便走。
门帘刚刚掀起,一阵刺骨的寒风便倏地钻进帐中,背后响起那俘虏的声音:“我若是你,便不会回肇庆。”
赵明州停下了脚步。
灰衣人背靠着军帐的立柱,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你们人太少了,打不过的。”
第62章
突出重围(七)李成栋,你这三姓家奴……
那人继续道:“若换作是我,定不会与那帮百姓分兵,将他们驱赶在阵前,权作炮灰,后军迂回包抄,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
“而现在,你枉作英雄,将百姓都遣散了去,这一仗便是回天乏术了。”
始终背对着灰衣俘虏的赵明州终于回过头来,笑着望向对方:“你这人……吃饱了反倒爹起来了,不过你要是愿意聊这个,我倒是可以陪你唠唠。”
赵明州放下木碗,重又面对着俘虏坐了下来:“你这想法,确实有人曾经实施过。当时,为了阻击追赶的敌军,那人挖断了黄河的堤坝,任由黄河水倾泻而下。黄河下游的百姓死得死,跑得跑,土地因为泥沙的淤积几年没法种庄稼,间接又导致了大面积的饥荒。对于那人,你怎么评价?”
灰衣人脸色微变,但还是坦诚道:“无毒不丈夫,虽然手段阴狠了些,但……不失为真豪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赵明州微微一笑,“那人的确因此阻击了敌军,用百姓的命换得了暂时的胜利,那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灰衣人盯着赵明州开合的嘴唇,轻声问道:“定是赢了吧?”
“赢了!?呵,他输惨了。”
灰衣人一怔,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输呢……”
“一名将领,如果把弱者都当作筹码,那只能说明他两手空空。连自己的命都吝于放上天平的人,凭什么赢呢?”
一丝刺骨的寒风从门帘的缝隙处钻入,吹了帐中灯火摇曳生辉,映在帐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忽大忽小。赵明州站起身,走入到片被漫天星子映亮的荒野里。而此刻,那璀璨的星光也明灭在朱由榔头顶的夜空之中。
双手扶在石壁斑驳的城垛上,朱由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丁魁楚犯下了砍头抄家的大罪,却是给了肇庆城一个回转的余地。
仅从那艘海船上便搜出了八十万两黄金,珠宝字画无数,朱由榔将其中一部分交给了最为信任的瞿式肆,由他出面,赴周边城镇广收粮草;一部分交给了曾经的海寇罗明受,由他负责监造武器盔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还有一部分用在了城池的防御改造上。
兵饷已经提前发了下去,公共食堂里炖了香喷喷的羊肉,只要是肇庆城中的百姓,都有资格去享用一碗,如同过年一般。
而他,则夜夜同般般商量对策,如何能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长的守城时间。
“无论如何,我们要守到阿姐回来。”般般攥紧了拳头道。
朱由榔深以为然。他对赵明州的信任已经远远超越了对自己的信心,他坚信,只要那抹红色的旌旗划破天际,那便没有破不了的战局。
“圣上,火油已备好,城中的沼气也充裕,请圣上安心,快些回宫休息吧!”小德子吭哧吭哧跑上城楼来,恭恭敬敬道。
“罗将军那边呢?”
“罗将军把圣上新赐的盔甲擦得锃亮,就等着为国杀敌呢!”
“瞿大人现到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