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在电光的映衬下,朱由榔本就白皙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色:“小德子,今夜我们不去了。”
小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瞪大眼睛追了一句:“您……您是说不去了?”
“嗯。”朱由榔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小方只觉得今夜的圣上似乎变了一个人,和早上笑盈盈递给他糖葫芦的时候判若两人。
小方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应声道:“不……不去了好,不去了好,那……那奴才就退下了。”
“嗯。”朱由榔再次僵硬地点了点头。
小方疑惑地看了看朱由榔,倒退着向房门外走去。刚掩上寝殿的大门,他突然想到,那傻春是不是还在巷子里猫着呢,是不是应该……但转念一想,这天就要下大雨了,傻春就是再傻,也不会冒雨等着吧,估计还没掉点儿就跑回家了。
小方完成了逻辑自洽,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听着小方的脚步消失在夜色中,朱由榔身子一软,似乎是疲惫已极的阖上了眼睛。
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冥想庭院,院中空无一人,恢复美貌的杏花树兀自绽放。朱由榔抬眸望去,病房的门板歪歪地掩着,般般坐在病床上的身影隐约可见。
朱由榔松了口气,走入病房之中,般般则背对着他坐着,始终不肯回头。
“般般。”朱由榔温声唤道。
般般嘟着脸,眉毛和眼睛挤在一起,像是一个捏错了褶儿的小笼包:“叫我做什么,你又用不着我,以后这个身体你自己说得算好了!”
朱由榔也不反驳,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和般般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缓缓在病床的另一侧坐下,等待着他的船长般般消气。
“你不能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朱由榔的声音很轻缓,饶是般般也很难对他生起气来。
“我不是为了玩,这是大事!”般般转过身来,义正词严道。
“和你的安全相比,没有什么事情能称得上大事。”
“那整个肇庆城呢!如果肇庆城出了事情,百姓们怎么办!我不像你,我不会跑的!”
话音才落,般般便后悔了。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忍心去看朱由榔的眼睛。
朱由榔怔忪地眨了两下眼睛,一抹无奈而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他始终没有动怒,只是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如同祈求:“我也不会跑的,般般。”
“我答应过你的阿姊,要用我的一切,去保护你的安全,我不能违背对她的诺言。我知道你怀疑丁魁楚,如果我猜度的没错的话,瞿式肆也在怀疑他。虽然你阿姊和春山不在,苏观生也不在,但我们终究有可用之人。再怎么样,都勿须你以身涉险。”
“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州,我也不能再失去我的船长第二次。你能明白吗,般般?”
般般的鼻子有些酸,她深知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对朱由榔的伤害会有多大,她也意识到也许除了以身涉险之外,事情真的会有第二种解决方法……可是,时间真的还来得及吗?
“对不起……”般般小声嘟囔道,“我只是着急……因为我发现,历史已经不再是我熟知的历史了……我怕……我怕我帮不上忙了……”
当蝴蝶扇动翅膀,当历史的轨道发生偏移,她还能否看透时光的迷雾,寻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即便是改变了,可至少在对人对事的预判上,你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晰。”
般般用力攥握着自己的小手:“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她垂下眼眸,灵动的瞳仁转了转,突然发现了某个她差点儿忽略掉的问题。
她似乎从来没有向朱由榔透露过今晚的行动,那么,朱由榔是怎么知道的呢?为什么他能够准时从自己的手中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以便让自己错过这次赴约呢?
“小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59章
突出重围(四)我等你——你不来,我……
朱由榔一怔,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自从你的阿姊踏入肇庆城的那一刻,哪怕不掌舵,我也能通过你的视野感受到航程上的一切。”
“一切?”般般犹自不敢信,小心翼翼问道。
天知道这些天里,阿姐吐槽过小王爷多少次。更让般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是,也许她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泄露了朱由榔的命运。
般般悄悄抬起半扇眼帘,窥视着侧向而坐的朱由榔。洁白的病房映衬下,他伶仃而沉默,宛若迷途的游魂。相较于穿越者般般,似乎朱由榔才是更加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的人。更为荒唐的是,她知道他的死局,而现在,他也知道了。
“知道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阳光从玻璃窗中投射而入,以高挺的鼻梁为界,在朱由榔的脸上留下了一明一暗两处泾渭分明的区域,明处唇角带笑,暗处眸色沉沦。“决定这一切的终究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历史上……那个逃跑天子。”朱由榔抬起头,整张面容都沉浸在刺目的阳光里,他笑得那般温润,也那般孤独。
哪怕身处在内心的冥想庭院之中,他依旧无法获得全然的宁静。他能够听到,那积郁了一日的暴雨轰然落下,雷声震耳欲聋。
***
翌日清晨。
朱由榔是被太监小方一叠声地呼唤吵醒的。
“圣上!圣上!”
朱由榔倏地坐了起来,扶住了自己胀痛的额头:“小德子,怎么了?”
“圣上,傻春……傻春求见。”
待朱由榔匆匆忙忙赶到偏殿之时,见地上躺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那人的下半身赤红一片,腿部骨骼怪异的弯曲着,和破碎褴褛的衣衫虬结在一起,看上去触
目惊心。听见朱由榔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影晃动了一下,用力撑起身子望向门口。
“缺牙耙!”傻春喊得声音很大,头发上积攒的雨水和着涎水齐齐流淌下来,让他憨傻的脸上一片狼藉。
“大胆——”一旁的管事太监刚尖声呵斥了一句,就被冲上来的朱由榔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开去。
“先叫御医!”朱由榔命令道。
管事太监满脸诧怪,却不敢追问,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朱由榔扶住傻春伸过来的手,衣襟的下摆垂到了傻春身下的脏污之中,血色顺着绸缎的纹理向上蔓延,形成一片骇人的红。
“你这是怎么了?”朱由榔满脸苍白。
“我等你——你不来,我自己去。”傻春依旧笑得很开心,雪白的牙齿夸张地龇在外面,露出因为缺血而苍白的牙龈。
朱由榔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脸色并不比傻春好到哪儿去。
“圣上,昨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便出宫了。才赶到半路,就看见傻春正……正在地上爬……我便把傻春背了回来。”小德子补充道,说到最后,他面露不忍,下意识地向傻春的腿部望去。
他不敢想象,在那个滂沱的雨夜里,傻春承受了怎样的殴打与折磨,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对这样一个憨儿下这般死手。
“他们为什么打你……”朱由榔的声音很低,无意识地从唇齿间蹦了出来。
“我翻墙看……看大船,他们有——大船。”傻春颠来倒去地说着,突然抓住朱由榔的手,用尽力气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缺牙耙,我们一起——坐大船。”
拔到极高的声线如同陡然坠落的白鸟,在最高处倏地没有了声息,傻春两眼一翻,倒在朱由榔的怀里。
“傻春!”朱由榔和小德子齐齐喊了出来。
“圣上,莫慌,交给微臣。”一名御医眼疾手快地将傻春从朱由榔怀里夺了出来,指尖在傻春的鼻端探了探,又在其右手脉搏间一搭,宽慰道:“圣上,这位……这位公子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那……那他的腿呢?”
“回禀圣上,公子的腿被人打断了,但是若假以时日——”御医微抬双眸,想通过揣摩朱由榔面上的神色来决定医治的时效,却被天子那惨白的面色吓了一跳,不由噎了一下,赶紧道,“最多六月,应能……应能痊愈。”
跪坐在地上的朱由榔晃了一下,他一手撑地,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却如同黏在地面上一般。小德子也是浑身哆嗦,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朱由榔搀扶起来。
他们两个人靠在一起,昨夜的暴雨似乎在一瞬间尽数浇在他们的头上。
小德子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发出细碎地“咔哒”声,他慌忙紧抿了一下嘴唇,以防殿前失仪。可很快他便发现,发出声响的并不是他,而是朱由榔。
“都怪我……”那位年轻的天子双目失神地凝视着傻春被血液浸透的双腿,一遍遍地呢喃着,“都怪我……”
***
丁魁楚觉得自己近些日子不顺极了。
运筹帷幄扶上龙椅的天子不待见自己;做船用的柚木在水关被扣了,还是自己花了大价钱疏通;好不容易大船要试水了,又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个疯子,嗷嗷乱叫着搅和,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丁魁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在这些糟心事儿即将成为过去,他再也无须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没错,寄人篱下。
数月前,丁魁楚的同年好友洪承畴曾代表清廷致信于他,以高官厚禄劝降,丁魁楚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并非是他忠心不二,实在是因为他不愿再过这种哈巴狗儿般,摇尾乞怜的日子。
他本以为拥立朱由榔这种傀儡皇帝,能换得自己下半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孰料,那看着没有主心骨儿的朱由榔,宁可信那没根没叶的苏观生,也不肯和他站在一个队伍里,实在是废物至极。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靠任何人了,他只想靠自己。
丁魁楚垂头看了一眼娇柔倚靠在自己怀中的美人,又抬眼看向耗尽家财倾力制成的巨大海船,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明日,他的船便要下水了。李成栋答应过他,只要他开门纳降,带头就擒,便不会为难于他,任由他携着家眷奴仆顺西江东下,做那一方富贵闲人去。他丁魁楚汲汲营营一生,不就是为了那纵情享乐的时日吗?
想及此,心中雀跃再难掩藏,丁魁楚大手一挥,豪迈道:“美人且看,此船比郑和宝船何如啊!”
怀中美人娇滴滴的嘤咛一声,正欲开口,却见大船之上骤然亮起灯火,无数火把挥舞摇荡,若满天繁星。
丁魁楚不由得呆住了。
只听一声狂嚣的嗤笑自桅杆顶端响起:“就这劳什子还有脸比郑和宝船!?没见识的旱鸭子!”
丁魁楚瞠目仰望,一道黑影若猿猴一般,顺着桅杆急速滑落,滑至半空,那人影陡然松开攀附着桅杆的双手,朝着丁魁楚直扑而来!
第60章
突出重围(五)傻春,走,我们去坐大……
丁魁楚心胆俱裂,把怀里的美人就势往黑影那边一推,转身就跑。
那黑影本来挥拳欲打,拳风将至却发现是名女子,骂骂咧咧地收了手,又朝丁魁楚扑来。丁魁楚此刻汗如雨下,身后是紧追不舍的黑影,不远处是满是火把摇荡的大船,本已是到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窘境。
可是,愈是危急关头,人往往愈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在黑影扑来的一瞬,丁魁楚身子一矮,竟是堪堪躲了过去。他不敢回头张望,只闷着一口气,向院门外跑去。
突然,丁魁楚的脚步停了。他大张着嘴,如同溺水的鱼一般拼命喘着气,满脸惊恐地向后倒退着。这种惊惧更甚于方才黑影带来的压制,仿佛对面步步向他逼近的,是西天降临的神佛,而他是潜藏于阴暗的伥鬼。
“丁大人,深夜游船,当真好雅兴。”那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难掩的寒意。
逐渐聚集的火光照亮了那人苍白的面容,正是朱由榔。他的身后跟着瞿式肆等一干重臣,皆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丁魁楚。队伍的最前方,与朱由榔并肩而立的是那名唤作德公公的小太监,此刻正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憨笑的男子。
丁魁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叩……叩见圣上!”
朱由榔垂下眼帘,凝视着瑟瑟发抖的丁魁楚,那曾经让人诟病的柔弱之态似乎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静重如山的隐隐怒火:“丁大人,你是否该向朕解释一下,你为何深夜来此,你又意欲何为?”
丁魁楚只觉口舌苦涩,半晌竟是一语未发。
“丁大人不肯说,那朕便替你说。你玩弄权术,搜刮压榨,积银万两。国家风雨飘摇,你分文不出;百姓饿殍遍地,你毫无怜悯。值此用人之际,朕本想留你一命,可你偏偏不知足,与李成栋暗通款曲,妄想里应外合,开城纳降!”
“丁魁楚,你可知罪!”
一种强大的压迫感登头罩下,丁魁楚如闷在倒扣的大钟里,刚欲求饶,却觉屁股上传来重重一脚,踢得他跪立不稳,整个人趴在朱由榔的脚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