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赵明州看着朱由榔有些迷茫的眼睛,她知道这句话在这个时代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如果对方是他的话,也许会认同她近乎疯狂的臆想:“每个人就是自己的君主,所以,这个天下压根就不需要皇帝。”
“在我来的那个时代,百姓不需要向君主低头弯腰,不需要山呼万岁,哪
怕它依旧有无数的不足与弊端,但是我们依旧拥有着与现在相比,无限的自由。”
“朱由榔”,明州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平静,就如同月照大江流,“在很多时候,能够选择就是能够幸福。如果你也有得选,你想做什么?”
朱由榔怔怔地看着明州眼里流动的光彩,那里面藏着某种他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如此遥远,又如此辉丽。他不知道为何与赵将军的对话会进行到这个不可预知的步骤,但那一定彰显了赵将军对他与众不同的信任与笃定。
这样的对话大逆不道至极,又偏生暗藏玄机。
是啊,他逃无可逃的困境,不就是这非坐不可的龙椅吗?
如果他能够选择,如果他能有机会,他想做一个冬日长河上披着蓑衣的渔翁。迎着如血的夕阳,背起自己满载而归的鱼篓,里面游着数尾胖墩墩的游鱼。鱼篓悠悠荡荡,合着他回家的脚步声。在那条连接着草庐的小路上,他会遇上巡城归来的部队,他要挑出最肥最大的鱼送给那领头的女将。他不会抬头看她的眼睛,他只会想着她喝下鱼汤的香甜,那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会照亮他回家的小路。
“我想……”
话音还没有从唇齿间流泻而出,他的肩膀就被赵明州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今天的话有些越界了,所以无论你想或者不想,愿或者不愿,都是你的自由。但你要记住,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无论是在我心里,还是在般般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废物,你是我们的朋友,你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一个好皇帝。”
赵明州从后腰上抽出一件物什,朱由榔定睛细看,竟是一把用布条缠住的长刀。
“这个送你,从多铎那儿抢的。”
朱由榔乖顺的伸出手,接刀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把刀摔在地上。
赵明州没有笑他,只是轻轻在刀柄上点了点:“他欠你的,欠我的,咱们一点点讨回来。”
只见那原本刻着“此刀曾杀第一忠臣”的位置被人狠狠地滑了数刀,改成了“此刀曾砍鞑子亲王”。那字迹伸胳膊蹬腿儿,让人不忍直视,却也彰显着诉不尽的嚣狂。
第84章
迎战多铎(十一)若真如此……合该如……
这一年的年三十,是永历朝廷的第一个新年。
公共食堂全年无休,只是过年期间负责做饭打饭的,由肇庆城的居民变成了明州军的后勤部队,一应食材由明州军提供,百姓们可以随时来打饭,给自家的年夜饭里添几个菜。
城楼上负责守卫的部队也调换了,普通的士兵们放了假,由赵明州带着大小将领们轮番巡逻,守护着肇庆城的安宁。
华夏带来的部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被肇庆城的居民们盛情挽留,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吃了年夜饭才能走。恰好冬季的洋流不适合归返福建,华夏也就顺水推舟多留了几日。
永明宫里张灯结彩,小皇帝朱由榔捐出了内帑,为所有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和百姓们焚香祈福,而他们的家属也在新年这一日领到了颇为丰厚的抚恤金。与抚恤金同时到达的,是明州军下发的匾额,上书:忠烈流芳。据说,所有的匾额皆是武曲星下凡的赵将军亲笔书写,虽然字迹古拙质朴,却是极有辨识度,引得邻里争相观赏喟叹。
若说整个肇庆城最热闹的,便是赵明州的府邸了。赵明州住的小院儿不大,围墙也低,半大孩子使使劲儿就能翻上去。倚着围墙种着一棵枣树,枣树枝节遒劲,树枝伸出墙外的一侧被缀上了各式各样的小灯笼,满当当,沉甸甸,粗壮的树枝都难承其重。
那是肇庆城的百姓们连夜扎的,每家每户送的都不一样,家中有娃娃的,便让孩童踩在自家家长背上,亲手将灯笼挂在枣树枝上,据说能保佑孩子在新的一年健康成长。家中没有娃娃的,便借了旁人家的娃娃来挂灯笼,待小孩爬下来,摸一摸孩子挂过灯笼的手,也能辟邪生财,家道兴旺。
巡逻一整天的赵明州可不觉得自己有这般本事,她先是被枣树枝上的灯笼撞了头,刚推开院门,满院乱跑的鸡鸭鹅便又给她撞了个趔趄,才站稳身子,呜哩哇啦大喊着的傻春就冲了过来,将一根糖葫芦硬塞到她嘴里。
——甜,南大街老李头儿的。
“家里咋啦?遭贼啦!?”明州摸了摸傻春的头,看着院里快要比围墙高的各种物件儿,瞠目结舌道。
罗明受苦着脸,将一只小猪压在身子底下,和桐君一道捆住小猪的四蹄:“都是百姓们扔进来的。”
“那快给人家退回去啊!”
“来不及……”话音还未落,顺着围墙便扔进来一筐白菜。那人扔得太肆意,筐里的白菜在半空中就飞出筐来,滚得满地都是。空筐倒扣下来,正砸在赵明州的头上。
傻春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明州放声大笑。桐君也想笑,又觉得不忍心,赶紧上前将困在筐里的明州解救出来,大喊着绾绾来给明州梳梳辫子。罗明受光顾着看自己主帅的笑话,一不小心没压住身下的小猪,那小肥猪四蹄一挣,撒了欢儿的跑了起来,将罗明受拖出去好几米。这一下,傻春笑得更大声了,直笑得鼻涕泡都喷了出来。
就在这鸡飞狗跳、小猪乱跑的当口儿,小院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纪春山和华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差点儿被飞奔的小猪拱出门去。
“哟,赵将军这是改行了?”纪春山的嗓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像一只冬日午后晒透晒软的猫。
华夏自不会同纪春山一般看热闹,赶紧上前帮助罗明受围堵小猪。
赵明州坐在小凳上,半拉破筐还挂在头发上,绾绾正小心翼翼地将发丝拉扯开。赵明州疼得龇牙咧嘴,对纪春山没好气儿道:“嘴皮子挺厉害嘛,那鲛皮盔甲我看你是用不着了,抓紧还我,就拿你这铁齿铜牙跟敌军硬磕哈!”
纪春山敛了笑,装模作样道:“福生无量天尊——赠予之物,当施与无求,一旦离手,便应顺其自然,不可挂念,方为修行之道。”
赵明州刚欲反驳,后脑传来一阵刺痛,她哎哟一声,老老实实又坐回到椅子上。
绾绾翘着兰花指,一本正经地教育道:“新年的辫子要好好编,等绾绾给阿姊编完了,阿姊再和道长咬着玩儿。”
这下连用手帕拭汗的华夏都笑出声来。
桐君赶紧拽着纪春山往后厨去,一边拉扯一边劝:“走走,纪道长,快说说你能吃什么馅儿的,后厨要包饺子呢!”
纪春山闻言,笑呵呵道:“我们正一道有四不吃,不吃牛肉,不吃狗肉,不吃大雁——”
“就让他吃素的!”赵明州嚷道。
整个小院儿热闹的顶点,在朱由榔一行人到达之后达到了高潮。朱由榔、瞿式肆、苏观生、李成栋带着一干文臣武将将小院儿挤了个满满当当。作为鲁王重臣的华夏,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在朝堂之外见到永历皇帝,赶紧见礼。傻春开心得不得了,也跟着拜来拜去。
这一圈儿人团拜下来,饺子的香气已经溢出来了。
般般趁着众人没有注意,硬挤到明州身边,甜甜地小声道:“阿姐,过年好!”
明州则眼疾手快往般般手里塞了些什么,笑道:“般般过年好,这是姐姐给你的压岁钱。”
般般眼睛一亮,正准备低头数钱,却被纪春山一把拽走吃饺子了。
般般被纪春山扯着,还兀自回头看着自家阿姐,笑得春暖花开。明州心里热乎乎的,也报之以温柔的笑。姐妹俩的笑容被那宁静的夜色一晕染,若画中山水,如黛似绸,美不胜收。
而这一切也落进了一旁华夏的眼里。
华夏怔了一下,四下环顾,发现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一情景,目光在明州灿烂的笑容上又黏着片刻,方缓缓垂下头,有些释然地笑了。
“若真如此……合该如此。”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
“轰”地一声,一点莹亮的光束冲上夜空,星落如雨。那璀璨的光华,在一瞬间扯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让小院中的众人皆翘首观看。那些四散飞溅的星子,映亮了众人惊喜的面庞,落进了人们温柔笑着的眸子里。
就仿佛在这一瞬,硝烟战火早已远去,等待他们的是永无怅惘的,崭新的黎明。这也许,就是新年的意
义吧。
“过年好!”赵明州举起酒盏,大声道。
“过年好!”无数的酒盏举起,肇庆城的千家万户也随着这烟花声声,共同应和。
“过年好……”冥想庭院中,杏花树下,一个孤寂的身影遥遥举杯,轻声对赵明州道。
第85章
迎战多铎(十二)无论你是流民阿州,……
永历二年,初春。
在赵明州所在时间线的历史上,1647年本该是永历元年,这一年的春天,永历皇帝从梧州逃亡桂林,又投靠湖南武冈的刘承胤,开始了一段被功高盖主的武将近乎软禁的岁月。同时,清军攻下广州,李成栋部西进肇庆,孔有德部进逼湘阴,湖南震动,清军形式一片大好。
而在现在的时间线上,小皇帝朱由榔牢牢地坐稳了王位,肇庆城一片欣欣向荣。南下的清军吃了赵明州一记头槌,广州成了空城不说,在肇庆更是连连碰壁,连手握大军的李成栋也提前反正归明,而多铎部除了留下少部分部队驻防广州外,自己则因为后勤不支,被迫班师回京。
诸神的棋局,因为一对儿姐妹的介入,义无反顾地驶往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而同样偏离了真实时间线的华夏,此刻也要归返浙江,向鲁监国复禀。
永历朝中上下皆感其恩义,遥遥相送,而最终留在码头上送船队最后一程的,依旧是赵明州、纪春山等相熟之人。
江天一色间,万舸争流,舟楫如云,蔽日遮天,罗明受不由为之一叹:“哎……当初老子也有这么多船,可惜都被那帮鞑子烧了个干净……”
华夏闻言,温声安慰道:“罗将军无须妄自菲薄,以明州军之实力,不出半年,定然会再兴舰队,问鼎江海。”
罗明受无奈地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道:“哎……说是这么说,可是阿姊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她新成立的火枪营呢,怕是没有余力管我咯!”
正说着,罗明受脑后就啪地挨了一记,桐君清亮亮的嗓音响起:“好啊你,现在敢当着明州的面就说她坏话了是吧!”
“咱就是磊落坦荡,说啥都不避人,嘿嘿。”罗明受一边陪着笑,一边冲华夏眨了眨眼睛。
华夏不由失笑,看着在船队检视了一圈儿,缓步走来的明州,迎了上去。
“赵将军。”
“粮草,食材,淡水,谢礼都安排好了,这些东西,别说去厦门了,就是去琉球都绰绰有余。”明州笑道。
“谢礼中还有贫道抄录的数本我教典籍,还请华公子呈送鲁监国。”一旁的纪春山嘱咐道。
华夏一一谢过,目光在明州的脸上凝了凝,挥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还请赵将军一叙。”
若不是还顾及着自身的道士身份,满脸意味深长的纪春山差点儿吹出一记口哨,他识趣地让了开去,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华夏和明州。
先是被纪春山“懂的都懂”的笑容刺了一下,又被明州询问的眼神一扫,华夏的脸再一次不争气的红了。他的姿态依旧端方清正,使得那微红的脸颊亦显得相当益彰。
明州和华夏并肩走到码头僻静的角落,面前是如画西江,身后是春色漫漫,当真美不胜收。
清晨的空气里添入江上的水汽,格外清新。赵明州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华夏道:“华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吩咐不敢,只是有些话想要问问阿州姑娘。此番多铎大军班师回京,肇庆压力骤减,不知接下来阿州姑娘作何打算?”
这倒是问到了赵明州的点子上,对于华夏她没有丝毫防备之心,倾囊相告:“首先,是抓紧让明州军的火枪营成军,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其次,是基础设施的建设,我准备以肇庆城为圆心,不断向外进行扩建修复,食堂、厕所、卫生所、学校这些都必不可少,下辖的村镇也要逐步发展起来。”
“再次,是民兵组织的建立,现在百姓们对从军的热情很高,可以先加入民兵组织进行训练,从中优中选优,战时也能及时补充。”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项,是完成基础的供需循环,只要我们明州军能彻底自给自足,甚至进行对外贸易,那我们就能有钱,有钱腰杆就会更硬,和武力值的提升缺一不可。”
明州认真地说完,还颇有些意犹未尽:“当然,这仅仅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紧要的事情,其余的各项事宜桐君她们也都盯着,毕竟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华夏微倾着身子,频频点头,脸上也露出了钦佩的笑意。
面前的女子,双眸莹亮有光,神采飞扬,与最初相遇时的狼狈警惕判若两人。那时的她,女扮男装,牵着齐白岳的手,像一只从山火中逃出来的孤狼。而此刻的她,是傲视群峰的鹰,自有辽阔天地任她翱翔。
如果当初他能笃定一点,也许……
一种骤然而起的酸涩击中了华夏,让他不由得微微蹙眉,似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对抗这种不该有的不甘心。
他早就明白她是峰峦,不该被任何人禁锢,无论她倾心于谁,对方也不可以压抑她的风采。她是赵明州,独一无二的赵明州。
“阿州姑娘,你想得不可谓不全面,有永历帝统摄全局,有你亲力亲为,肇庆城在未来定然固若金汤,清廷再想拿下它,只怕是绝无可能了。只是——”
他的语气缓了缓,又添一层肃重傲然:“阿州姑娘,秦国丞相李斯曾言,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肇庆城外,尚有千里沃土,万里海疆,无数黎民,阿州姑娘难道不想去救吗?”
“我当然想!”明州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面上却浮起一丝苦笑,“可是,华公子你也知道,我们人太少了。”
华夏摇了摇头,郑重道:“阿州姑娘,你看到了你的劣势,却忽略了你最大的优势——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