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他的目光从明州的脸上掠过,看向那江上满载的风帆,看向那城外连绵的稻田,看向那些洋溢着笑容的人们的脸。
“这些人,都是因为你而聚在这里,而你也有力量聚起更多的人。人聚易,心齐难。可只要有你,只要有那面猎猎映日的蚩尤旗,心齐又有何难?”
“向内看,永历朝的堵胤锡、何腾蛟尚在湖南各地征讨清军;向外看,东面,榆园义军风起云涌;西面,大西军征战云南;南面,鲁监国入主舟山,郑氏家族跃跃欲试;北面,无数抗清义士亦在合纵连横。”
“阿州姑娘,这世上有万千不愿做奴隶之辈,只待蚩尤旗划破天际,登高一呼啊!”
赵明州怔住了。
“我?”
“就是你,也只有你。”华夏凝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的重复道,如同不容更改的誓言。
然而,明州的注意力却没有在华夏的身上,她只是惊诧于他提出的理论。
——将全中国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联合起来……
“这不就是……全国抗虏统一战线?”
华夏温和地笑了,阿州姑娘的口中总能蹦出些他从未听过的词句,但又形容得格外妥帖。
“正是此意。”华夏点头道。“若有一日,阿州姑娘愿举义旗,联合天下义军,华夏当身先士卒,劝服鲁监国,与阿州姑娘再次并肩作战。”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你是流民阿州,还是蚩尤旗赵明州,华某皆不改初心。
江风拂过,吹动年轻公子浅青色的直,衣上所绣竹影,随风摇曳,呼之欲出。年轻公子
肃容端立,拱手而拜:“愿那一天,早日来临。”(第3卷 完)
第86章
恶紫夺朱(一)赵明州,我杀了你!我……
盛京的春夜最是旖旎,月色明亮,烟柳辉煌,空气中弥漫着柔婉的花香,绝非朔方草原的苦寒可比拟。奇怪的是,这融化了世间万物的春色却入不了豫亲王多铎的冷眼,他坐在桌案前,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殿中丝竹绕梁,轻纱曼舞,宛若仙境,可多铎的目光却似乎凝在远处,眸中铁骑刀枪渐冷。殿上的姬妾们旋转着靠近,如同一朵初绽的莲花,每一片花瓣都尽态极妍。然而,还不待那花朵舒展的花瓣触碰到多铎,他的脸色陡然一厉,猛一挥手,面前的案几应声而倒。
顷刻间,温柔乡化作修罗场,舞乐乍停,杯盘狼藉,瓷器碎裂之声与变调的丝竹声响成一片。
“滚!都给我滚出去!”一声怒喝,响彻殿堂。
原本就小心翼翼的姬妾们如蒙大赦,赶紧退出了大殿,只留一名还在斟酒的女子哆嗦着缩在一旁。
多铎醉眼朦胧的向着那个身影一扫,一股难以遏制的恨意与愤怒陡然涌上心头。那女子身材瘦削,容色寻常,却偏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杏核般的形状,被那酒盏中的琼浆一照,愈显得摄人心魄。
可不知为何,女子惊恐不安的表情,在多铎看来隐含着嘲弄的笑意,那侍女的面容模糊起来,只余下那双与那人分外相似的眼睛。
——哎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爹死了。
——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将满清和硕豫亲王,斩落马下!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钻入贯穿整个头颅。
多铎暴怒而起,像只受伤的豹子一般,将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子扑将在地!他双腿用力,将女子紧紧钳制在地上,腾出手来朝着那张他想象出来的,恨极痛极的脸狠狠掐去!
多铎手劲儿极大,甫一用力,那侍女就被掐得翻了白眼,只有双腿还在无力地挣扎着。
“赵明州,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多铎疯狂地嘶吼着,全然不顾因为太过用力,牙龈已经被他咬出了血,尖锐的血丝如同锋利的刀刃,将他森白的牙齿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形状,让他本就可怖的脸如同魔神。白色的涎液顺着女子的嘴角流了下来,眼看命在旦夕。
这时,一双柔软的鹿皮靴踏入殿内,浑不在意地踢开地上滚落的金执壶,向着狂怒的多铎走去。
“是何人惹我十五弟生气了?”那人声音不大,却稳稳地压制住了多铎暴躁的气焰。
多铎疯狂的脸色一滞,松开了死命掐着侍女的手。那侍女如同搁浅的鱼一般,嘶声拼命喘了一阵儿,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去。
迎面走来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深目阔,鼻梁笔挺,端地一看颇为儒雅,可眉眼中的杀伐之气却是藏不住,当真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正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
“心里不痛快?”多尔衮一撩衣服下摆,坐在多铎身旁。
多铎叹了一口气,晃了晃晕眩昏涨的脑袋,充溢在每一处经脉中的激愤转化为无限的颓丧之感。
“不怕十四哥笑话,我多铎虽不如十四哥军功赫赫,可也是堂堂征南大将军,是父王口中钦赐的‘额尔克楚呼尔’,到头来就败于一名女子之手,连刀都丢了,当真奇耻大辱!”多铎越说越懊恼,手中一用力,杯盏竟被他生生捏碎了。
多尔衮闻言,轻拍多铎的肩,语重心长道:“十五弟,你乃我大清之肱骨,区区一介女子,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十四哥,你没见过赵明州,那女子……”多铎咬紧牙关,半天蹦出几个字,“当真有几分本事。”
多尔衮浓眉一挑,轻蔑道:“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明之将卒,自行剽掠,自残人民,行贿朝臣,诈功为己;明之帝王,专尚奸佞,闭目塞听,罚之无罪,赏之无功。据此观之,明朝的灭亡是板上钉钉之事,别说有一个赵明州,就是再有百个、千个,又能如何?”
明之将卒、明之帝王当真如此吗?
多铎紧抿着嘴唇,脑海中又涌现出那日的场景。那些将领不要命地冲上来,几乎是用身躯为后面的同袍开路;那些百姓挥舞着菜刀农具,像蝗虫一般压过来,满脸都是恨不得嗤他肉、啃他骨的愤怒;而那位帝王,传言中最为懦弱无能的朱由榔,竟然也披上战袍,同肇庆城的人民站在一起。连那叛逃无度的李成栋,也仿佛变了个人般,扛住了自己部队无数次的威压。
但这一切,他该怎么对多尔衮说呢?多尔衮又如何会信呢?别说远隔庙堂的多尔衮了,就是他多铎,在没有和赵明州对阵之前,也绝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番场景。
千言万语,只化作憋屈的一声长叹,多铎垂下头去。
见多铎始终一脸郁郁之色,多尔衮缓了语气,温声道:“十五弟,汉人虽众,然在我等眼中,不过是待驯之马,需以智驭之,而非以怒相争。”
“那小弟该如何驭,又该如何争?还请十四哥明示。”
多尔衮缓缓起身,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疏朗的月色:“你我都知,这天下非以力取之,更需以谋得之。汉人之中,不乏智慧之士,若能为我所用,何尝不是制约明朝最为强大的力量?‘以汉制汉’,方为治敌之道。”
“以汉制汉……”多铎低声咂摸道。
“十五弟可知,那郑芝龙已经在赴京的路上了……”多尔衮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纹。
与此同时,远在浙江长垣的陆宇火鼎,却为郑芝龙赴京一事大为光火。
“这郑芝龙还要点儿脸吗!”陆宇火鼎将手中的书信狠狠掷在桌上,本就辨识度极高的浓眉大眼此刻生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好嘛,一边儿做着大明的南安侯,一边儿还想着做满清的闽粤总督!?”
他气得指着桌上的信笺,指尖微颤:“吉甫,你说有意思吧,这天底下的叛徒,什么李成栋、孔有德、郑芝龙、还有那谢三宾,怎么有一个算一个,全让咱们给碰上了!”
华夏对郑芝龙降清一事也颇为震惊,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安慰陆宇火鼎道:“陆宇,李成栋已然复叛归明,此时在阿州姑娘麾下。”
“这也就是我师父,大仁大义、品质高洁、世无其二,这要是我,我可不要那三姓家奴李成栋!”提到赵明州,陆宇火鼎眉开眼笑,动作大开大合;而提到李成栋,陆宇火鼎则咬牙切齿,捶胸顿足,表情变化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也让华夏不由得微笑起来。
“这也正是阿州姑娘高明之处。陆宇,人总是会变的,即便此刻郑芝龙赴京任职,可难保他日后还会不会有所变化,不可以偏概全,遽断人之贤愚。”
“再者说,此刻鲁监国最仰仗的郑彩将军,不也是郑芝龙的从子吗?”
陆宇火鼎不屑地嗤了一声,可看到华夏若有所思的眼神,又只得将满口的冷嘲热讽压了回去:“我看啊,这郑家人,也就是那国姓小子靠点儿谱。”
“郑成功……”华夏轻声呢喃道。
他记得,他曾对赵明州提起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姓爷,而当时赵明州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
“郑成功啊,那可是大英雄!”赵明州比了一个大拇指。
大英雄……这位国姓爷名气不小,今年一月也在小金门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誓师反清,打过几场胜仗,可若论大英雄……恐怕还尚不及吧?
此时,这位国姓爷的父亲被清廷招降,他又该如何自处呢?阿州姑娘若知道此事,还会认为他称得上“大英雄”吗?那阿州姑娘……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吉甫?”陆宇火鼎连喊了华夏数声,他方才惊醒般猛地摇了摇头。
“岂可做此想!”华夏蹙眉开口道。
陆宇火鼎歪着头,也不知华夏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可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倒更像是自我训诫一般。
——吉甫这是怎么了,从师父那儿回来以后就怪怪的……
陆宇火鼎腹诽道。
第87章
恶紫夺朱(二)“想我阿姊呢?”齐白……
少年拿起剪刀,银白色的刀锋如同鸟喙,在烛火上轻轻一“啄”,蜡烛芯便被剪短了一节,烛火瞬时明亮起来,映亮了少年清秀而单薄的脸。
温了这么久的书,眼睛本就疲累,再对上这摇曳的烛火,齐白岳不由得眯起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可这嘴才张到一半,齐白岳就硬生生地止住了,偷眼去瞧身边的华夏。
自从阿姊将他托付给华夏之后,这位华公子可谓尽职尽责。齐白岳每日有一半时间随着陆宇火鼎习武练剑,一半时间随着军中的秀才文士习字念书。吃完晚膳,华夏又会盯着他温书复习,当真是一刻不得闲。
但齐白岳并不讨厌这位温润如玉的华公子,相反,他对华夏敬佩有加,是以在亦师亦友的华夏面前,齐白岳很是注意自己的言行。
只是轻轻一瞟,齐白岳就知道华夏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的眉头轻轻蹙着,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愁思。
“想我阿姊呢?”齐白岳忍不住促狭道。
华夏的脸颊不孚所望的红了,他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与阿州姑娘无关,不过,若此事可成,定能帮上阿州姑娘的大忙。”
华夏从来不会将早熟的齐白岳当成不知事的孩子,总是对他报以与成年人相同的尊重,对他提出的问题和建议,亦从来不会敷衍推搪。
齐白岳一听,精神头儿便来了,他向着华夏的方向倾了倾身子道:“既然能帮上阿姊,那咱们就去做便是!无论成不成,咱们也得尽到心力。”
华夏看着少年烛光下盈盈亮亮的眼睛,温和地笑了:“我也是做此想——”
“今日,我收到一封密信,乃是来自南安侯郑芝龙。”
闻言,齐白岳的眉眼一扬,深深地看了华夏一眼道:“是他?那家伙不是降清了吗?”
“这便是奇怪的地方,郑芝龙乃郑家家主,他投靠了清廷,而他的长子郑成功却于今年一月誓师反清,他的从子郑彩将军你也认识,乃是鲁监国麾下大将。一个家族,何以会像两队战马拉着的同一架马车,奔赴不同的目标呢?那不是注定四分五裂吗?”
“白岳,若你是郑氏家主,你会如此做吗?”
齐白岳不说话了,他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烛火,陷入了沉思。
“可如果按照密信所言,那一切便能对得上了。信中,郑芝龙邀我于泉州相见,共商反清大计。”华夏微斜茶壶,用右手食指借着倾倒在桌面上的残茶勾画着。“若郑芝龙降清是假,抗清是真,那他对待长子和从子的态度便能说得通了。郑彩在浙江一带,郑成功在福建沿海,阿州姑娘驻防广东,若三方联合……”
华夏的食指将三点相连,一条清晰蜿蜒的线条出现在桌面之上。
“……东南沿海将成为对抗清廷最坚固的屏障。”齐白岳惊喜借口道。
“没错”,华夏浅笑颔首,“清军不擅水战,若能以整片海洋为基,徐徐图之,只怕北伐指日可待。”
“那时,我就可以去找阿姊,带着我的队伍给阿姊当马前卒!”齐白岳左手攥拳,在右手的掌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华夏看着欢欣雀跃的齐白岳,心中一颤,面前眉开眼笑的少年,就如同将自己的心事昭然于天下的映像,让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情绪再也无须隐藏,就那样敞敞亮亮的冲口而出。
华夏不由得怅然一叹。
最初的兴奋过后,齐白岳也敛了嘴角,意识到一个最为紧要的问题:“可是泉州……现在在鞑子手里,不安全吧?”
“是啊,所以这次前去泉州,华某要孤身而行了。”
窗外疏朗的月光一黯,投射在华夏的眸子里,形成一块看不清表情的鸽灰色阴翳。
他抬起手,轻轻在齐白岳的肩膀上拍了拍:“白岳,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切莫对旁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