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是夜,躺在床上的齐白岳辗转难眠。那种忐忑的感觉似曾相识,当年齐白岳与赵明州寄居谢三宾处,他也曾有过这种危险的预感。
在空无一人的静寂里,他将整个东南沿海的形式思来想去,不断推比几方的利益较量,愈想愈觉得华夏孤身前往泉州的计划太过冒险,甚至如同一场压付性命的豪赌。
在第一缕晨光射入房间之时,齐白岳披衣而起,圾拉着鞋冲入了华夏的卧房之中。
华夏的房间一如往常的干净整洁,充溢着淡淡的花香,养在窗畔的茉莉兀自盛放,房间中却空无一人。
齐白岳有些惶急地在屋内转了一圈,终于在瓷枕下方发现了一封书信。墨迹已然干透,可见华夏早就做好了准备。
“白岳吾弟:愚兄此番泉州之行,行程既定,心无惧色,望弟勿念,切莫忧虑挂怀。沿途所经,皆设驿置邮,吾必于每处驿站,执笔修书,告知己况。约计半月之余,足可抵泉州境,届时再叙别后之情,共话风雨兼程之趣。愚兄此行之事,实乃绝密,故请贤弟严守,万勿使外人知晓,切记切记。伏枕草草,不尽欲言。望弟善自珍重,以待吾归。”
***
“唰啦”一声,赵明州揭开了红绸,露出了遮盖于其下的匾额,匾额上书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庆云书院。
台下的众人欢呼雀跃,赵明州也开心得直拍巴掌。
虽然肇庆城书院众多,尤以明朝万历时成立的端溪书院为最,可这“庆云书院”于众人而言又有格外重要的意义,对赵明州来说更是如此。
这所书院不限年龄,不分性别,只要是能通过入院考试,皆可进入书院修习,而书院的一应支出,包括院生们的食宿费用皆由永历朝廷承担,勿须院生们操心。书院的山长乃是永历朝大学士苏观生苏大人,此时这位新上任的山长正扶着自家老母,牵着义子激动地老泪横流。而最让赵明州开心的,是明州军中数人也通过了入院考试,其中绾绾便榜上有名。
苏观生哽咽着结束了开学致辞,说什么也要让明州也说几句。赵明州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众人,不由恍然。
在明州军和肇庆百姓的共同努力下,肇庆城有了食堂,有了厕所,有了卫生所,到如今竟是有了公立的学校。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肇庆不仅能够独善其身,也终于走上了兼济天下的道路,这是穿越之初的赵明州绝难想象的。
明州记得,昨夜里般般还兴高采烈地跟她叫嚷,闻名天下的张岱也要来书院讲学。明州不知道张岱是谁,但看到妹妹开心,她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而此刻,昨夜温暖的笑容,也呈现在今日明州的脸上。
“祝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明州大声道。
“好好好——”苏大人在旁边拍得巴掌都红了,他的义子苏大强也是第一批入学的新生之一。苏大人生怕百姓们觉得他走后门,为了避嫌恨不得躲到海上去。好在苏大强争气,此次考试名列前茅,倒是没有辜负苏大人天天给他开小灶。
正在这时,人群之中起了一阵骚乱,赵明州心念一动,心中暗道:总不会是好事成双,那个大名鼎鼎的张岱今天就来了吧?
第88章
恶紫夺朱(三)瞿大人的良心就是天下……
分开喧嚷的众人,赵明州看见张翠娥正压着一个瘦高条的男子,男子发冠散乱,衣衫褴褛,竟似乞丐一般。
“阿姊,这小崽子说是你弟弟呢!”张翠娥脆生生道,引得众人皆抻长了脖子围观。“咱们阿姊哪有什么弟弟,敲竹杠竟敢敲到咱阿姊头上。”
一直扯着明州衣袖的绾绾心中不忍,轻声道:“看样子也是可怜人,就是敲竹杠只怕也是走投无路。”她一边说,一边松开明州
的手,去扶那垂着头似乎毫无知觉的男子。
绾绾的手刚一触到男子,那男子便触电一般向后猛地一缩,倏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憔悴而年轻的脸。
“白岳!”明州几乎是在瞬间就认出了面前的人。
记忆中的少年依旧是那般清俊单薄的眉眼,身量却如同拔节的竹子一般高出了一大截。听到这一声唤,齐白岳的目光便如箭一般狠狠扎在明州的脸上,再也不肯移开。浓黑色的眸子颤了颤,从眼底深处翻涌出无尽的依恋与思念,少年的嘴唇微动,嘶哑喊道:“阿姊……”
这一变故可把张翠娥吓坏了,她哪能料到,自己朝夕相伴的明州阿姊竟真的有一个弟弟!?心里一慌,钳制着齐白岳的手便松了,压着的少年便也顺势向前一倒,撞进了明州的怀里。
赵明州先是脑海中蹦出一句:这臭小子竟然长这么高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少年此刻正如归巢的乳燕一般,蜷曲着身体扑在她的腿上。
明州使了使劲,没有拉动他,却听见齐白岳闷闷地呓语道:“阿姊……救救华公子。”
明州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华夏怎么了!”
可怀里的齐白岳却再也没有了声息,彻底晕死过去。
待齐白岳从漫长的昏睡中清醒过来,已是黄昏十分,他的床榻旁围了满满的人,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将消瘦的手伸向明州。
“阿姊——”他轻声唤道。
赵明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大夫说你赶了很远的路,需要好好调养。”明州的声音温和而柔软,像一只手抚平了齐白岳眉头紧蹙的褶皱,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你晕倒之前说,让我救救华公子,他怎么了?”
齐白岳没有开口,而是警惕地扫向床前围拢的众人。赵明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向着众人微微点了点头。瞿式肆与苏观生会意,带领罗明受,桐君,李成栋等人离开了卧房。
纪春山离去前,还颇有些不放心,回头严厉地盯了齐白岳两眼,直到看见赵明州安抚性的眼神,方才转身而去。
至此,房间中只剩下了赵明州,朱由榔和半躺在床上的齐白岳。
齐白岳的目光从赵明州的脸上挪开,一瞬不瞬地凝着朱由榔。少年眼神不善,像一只未长成的狼崽子盯着一块香喷喷的肉。朱由榔下意识地看向明州,赵明州温声道:“白岳,还不见过圣上。”
齐白岳没有移开目光,心中暗道:就是这个家伙——嘁,除了长得好,还不如华公子呢!
可既然赵明州开口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见过圣上。”
朱由榔浅笑颔首,手掌向上虚扶了一下:“华公子所遇何事,小兄弟但说无妨。”
齐白岳从怀中摸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书信,递给赵明州:“华公子应郑芝龙之邀,孤身前往泉州商议复明大事。华公子已经去了半月有余,前些日子华公子还同我有书信往来,可这些日子便再也没有书信寄来。”
齐白岳放在锦被上的手倏地攥起:“我觉得不对劲,可华公子不许我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只有借由军粮采买之由,遣人去泉州探问。结果——”
“结果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华公子来过泉州!”
赵明州和朱由榔对望了一眼,都知道大事不妙。暂且不论泉州此刻还在清军辖下,仅就华夏本身慎重冷静的为人,便绝不会做出不进行后续安排就轻易消失的事情。而能导致这个结果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华夏此时已然被困,无法掌控自己的人身自由。
“阿姊,你会救华公子的,对吧!”齐白岳抬起头,满脸希冀地凝望着赵明州的眼眸。“我也随阿姊一起,做阿姊的马前卒!”
赵明州只觉太阳穴处的青筋重重地跳了一下,她沉声道:“华公子出了事,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我这就和瞿大人商量商量。”她倏地站起身,对齐白岳道:“但有一点,你不能跟着,你现在这个状态,跟着去了也是累赘。”
她知道齐白岳性格执拗,不一竿子打死了以后都是麻烦,所以也不在乎出言轻重,用命令的语气对齐白岳下了禁足令。
她心中记挂着华夏,浑然忘记了朱由榔还在卧房中呆着,竟是掉头便走了。朱由榔和齐白岳有些尴尬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朱由榔忙起身道:“朕……朕也同瞿大人和赵将军商量商量去。”
那手足无措之态出现在过分漂亮的面容之上,显出一种违和的滑稽感。
看着朱由榔离去的背影,齐白岳冷嗤一声:“废物篓子,白耽误了阿姊……”
他并不在意明州的禁足令,他有这个自信,永明宫中除了阿姊,没有人能困得住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同齐白岳的自信不同,赵明州面对永历朝有名的小诸葛瞿式肆瞿大人则只有赔笑的份儿。
听赵明州将前因后果叙述完,瞿式肆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他捋了捋长髯,认真地看向赵明州:“赵将军,某从来不怀疑你领兵打仗的能力,也从来不质疑你对圣上的赤胆忠心,可某还是希望赵将军能忖度忖度,为了一位书生而深入险境,甚至将整队人马困于泥沼,这件事是否合情合理?”
赵明州垂下眼帘,露出一丝苦笑:“不合情也不合理。”
瞿式肆点了点头:“既然赵将军知道——”
“但却合良心。”赵明州开口打断道,“瞿大人,我听百姓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当时赣州失守,以丁魁楚为首的一干人等力主逃跑。在那个时候,逃跑似乎才是合情合理的选择。逃跑了,不用死人,不用身陷险境,不用承担君主可能的勃然大怒,事后翻旧账,无论怎么想,逃跑对于臣子来说都是最优解。”
“可是瞿大人没有选。末将听说,是瞿大人和苏大人力排众议,支持圣上固守肇庆,方有如今之局面。那一刻,瞿大人没有在乎情理,没有在乎表象上的安全,选择了自己的良心。给我讲故事的百姓言之凿凿,就好像当时当日朝堂上的情形他亲眼看到了一般。”
“瞿大人是清流,瞿大人的良心就是天下的良心。”
不自觉地,一抹浅淡的笑容浮现在瞿式肆的嘴角,他此生所做最不后悔的决定,便是力排众议站在永历帝朱由榔一边。那在心中灼灼发光的一瞬,此刻被赵明州说来,竟是格外动听。
赵明州也笑了:“瞿大人,我虽然没有你那么有文化,但我……也有良心。那日多铎带大军围城,若不是华夏华公子,我军中的很多人都没有机会见到第二日的太阳,肇庆城的很多百姓也会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是华公子,借来了郑彩的队伍,千里来援。那时的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行为究竟是否合情合理。”
赵明州抱拳,向着瞿式肆,这位永历朝堂之上最有名望的大臣深深一拜:“恳请瞿大人出面,让明州做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
校场之上。初暑已至,校场四周的土地上已经生出了繁盛的草甸,广袤的中心区域却因着大军的踩踏而一毛不拔。立在点兵台上的赵明州,垂头凝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方阵。从面目表情来看,就能轻易的分辨出新兵与老兵的区别。
那些逃人出身,跟随赵明州起兵的女子们,此刻早已成长为了部队中的领袖人物,她们或是与桐君一样,担任副将之职,成为明州的左膀右臂;或是以老带新,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营连长官。她们的眼神平静而沉默,唯有那一双瞳仁凝着赵明州的方向,燃着不息的火。
罗明受麾下的海寇和李家坳的良家子多是男
子,神态也更轻松一些。他们没有经历过逃人部队最初的惨烈窘迫,加入明州军后还未尝一败,再加上此番大胜多铎,已是自信漫溢之态。
而新近加入的李成栋部,面上的表情就更为复杂一些。他们既庆幸于自己能活着归入明州军,又对自己的未来颇为忐忑。是以时不时地看向李成栋,想要从自己曾经的主将面上得到些许的安抚。
赵明州轻轻呼出一口气,扬声道:“姐妹兄弟们,这次去泉州是场硬仗。满清虎视眈眈,肇庆城尚在建设,所以我决定将大部队留在城中,以防外敌,只带2000人马前往泉州。”
闻言,老兵们纹丝不动,新兵们却遏制不住心中震惊,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明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道:“不仅如此,这2000人马还要昼夜行军,只带足四日口粮,其余粮草要至泉州才能再行补充。换句话说,这次泉州之战,无论对手是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89章
恶紫夺朱(四)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
此话一出,就连见惯了赵明州惊人之举的罗明受都露出了瞠目之色,但那刚刚睁大的眼睛与骤然扬起的双眉,都在桐君狠狠踩在他的脚面上的一瞬而烟消云散了。不过,罗明受有人看管着,不少新兵还是忘记了自家长官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啊”了一声。校场之上,顿起蛙声一片。
赵明州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等着众人惊叹完,方道:“所以,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面。”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是家中独子独女的,出列!”
绾绾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女兵,同自己的逃人身份不一样,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那女兵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迎接绾绾的目光,而是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小罗……”绾绾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对方,“阿姊下令了。”
女兵嘴唇翕动,发出一声警告般的“嘘”声。
绾绾咽了口唾沫,闭紧了嘴,从未像今日这般庆幸自己逃人的身份。
整个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倒是有几名李成栋部南珠营的将士们一脸迷茫地站了出来。
赵明州点了点头,继续道:“家中老婆有身孕的,出列!”
又有几名李成栋部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
罗明受气不打一出来,回头恶狠狠地就朝李成栋部南珠营的方向瞪了过去。桐君几乎是硬生生把他脑袋扳了回来,训斥道:“多大人了,你管别人干什么,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罗明受心里替明州委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给他们脸了是吧,明明知道阿姊这趟九死一生,还巴巴儿地出列呢!怕死别当兵啊!有没有点儿觉悟!”
桐君本来紧簇的眉头骤然舒展开,嘴角勾起,笑着嘲道:“哟,这话说的,你刚来的时候觉悟还不如人家呢,净厕君!”
罗明受一听这外号儿,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人……不都得学习嘛,我这也是成长了,要不你能看上我?”
这下,脸红的成了桐君。
二人的窃窃私语压得很低,可心直口快的海寇们却没有那么讲礼数,若不是有长官们盯着,只怕拳头就要招呼到那些出列的人头上。
“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的,出列!”
“年岁未及弱冠的,出列!”
“书院新生,出列!”
闻言,绾绾嘴唇向下一撇,慌忙低下了头。一旁的小罗这时候起了幸灾乐祸之心,学着绾绾方才的样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少女的小腹:“诶,将军喊你呢!”
绾绾别着小花儿的脑袋差点儿钻到地缝里,她双手合十,低声告饶道:“我错了还不行嘛,咱俩谁也别出卖谁哈!”
小罗龇牙乐了:“就等你这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