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阿姊,你怎么了……别这样,阿姊。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赵明州疲惫至极地勾了勾嘴角,手在齐白岳柔软的发上若有似无地抚了抚。
“小孩子不可以杀人……”赵明州的声音很轻,几乎风一吹便会消散在空气里,“我犯的错,就让我来偿吧……”
齐白岳鼻子一酸,他紧紧抱住赵明州的小腿,将头抵在她僵硬的身体上,无声地哭了。
巨大的挫败感登头盖脸地泼洒下来,让赵明州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溢满了咸腥的海水。她曾对桐君说过,她赵明州的人生就是一道低得过分的堤岸,都不用涨潮,只要再泛起一丁点儿浪花,对她来说就是没顶之灾了,她害怕任何人成为那朵浪花。
而华夏的死又岂止是浪花,是无处可逃的海啸。
眼见赵明州摇摇欲坠,桐君赶紧上前,从她攥紧的手里夺过那把沁满血的刀,扶住了她僵硬的胳膊。
“桐君”,赵明州如梦呓般转过头,冲桐君凄然笑了笑,“我杀俘虏了,要挨军棍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脸色一僵,直挺挺地向前倒了过去。
***
金红色卷发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身旁高大的男子兴奋道:“福松!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先进的枪支弹药!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美丽英勇的女子!简直就是……就是圣女贞德!”
卷发男子的口音十分古怪,轻重音混乱得一塌糊涂,可他偏偏说得极为认真,每个字都用尽全力,显得格外滑稽。
他身后的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硝烟散尽的泉州城。男子的五官
锋利俊朗,侧脸尤其英挺,与他灵俏热闹的友人不同,倒像是一柄沁在深潭里的名刃。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清廷的心头大患,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与他和李定国齐名的女将。可以说,他此刻的惊异并不亚于那位荷兰医生。
“赵明州……”他轻轻念出那三个字,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也不知父亲在北京过得如何,若他今日在此,见识了这一场摧枯拉朽的压倒性胜利,还会义无反顾地叛明投清吗?
“福松!”年轻的荷兰医生布鲁斯打断了男子的思绪,只见布鲁斯手舞足蹈道,“我能认识她吗?赵明州?”
男子轻轻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会有机会的,稍安勿躁。”
第102章
误身得道(二)若华某已成将军大义之……
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进谢府的赵明州没过多时便醒了,她强撑着身子安排了华夏的后事,给全军下达了整顿一夜便迅速离开泉州府的指令。这次的孤军深入实在是冒险之举,也早已吸引了清廷的注意,虽然依靠全新的火器弹药打出了泉州大捷,可两千兵马终究是一虎架不住群狼,她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将一切事项安排妥帖后,赵明州将自己关进了卧房,严令任何人不许进入。
无论白日里发生了如何撼人心魄的悲欢离合,浓重的夜色都会将那画布上的浓墨重彩一一遮掩,化作一片静默的黑。也许,这是这个荒唐的世界,对世人最后的怜悯。赵明州吹熄了灯烛,静静坐在黑暗里。
不是她喜欢这长夜,实在是她不想看见屋外那些探头探脑,紧张兮兮的人影。还不如她孤身一人坐在黑夜里,反倒清静。
她的脑海中始终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似乎瞬时被抽离出她的身体,让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哭还是该笑。她羡慕齐白岳,甚至欣慰于他发疯地嘶吼与发泄,她也想如此,却始终提不起力气。
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呆在黑暗里,直到一阵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响起。
“明州……”屋外传来桐君的声音。
赵明州一动不动,甚至可以压低了呼吸的声音。
“明州,我知道你还醒着。我不想打扰你,但是这个人,你必须要见一见。”
长久地沉默之后,赵明州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累了,桐君。”
屋外的桐君似乎也下了极大地决心一般,一字一顿道:“这事关……华公子的死。”
门无声地打开了,露出了赵明州苍白的脸。此刻,屋内无灯,屋外无火,只有一轮月华跃然中天,将明州的那双眸子映得如瞳瞳鬼火。
无论是桐君还是桐君押着的人,都被赵明州的样子吓了一跳。
赵明州的目光凝在那人身上,看样子,不过是个年岁未足的小狱卒,极瘦,更显得那颗大脑袋摇摇晃晃,当真是脖子上的三根筋撑着个头了。
——还是个孩子……
赵明州的口气下意识地放缓了:“让他进来吧。”
桐君紧走几步,贴着赵明州的耳畔轻声询问道:“明州,我陪你好吗?”
赵明州的目光终于颤了颤,她握住好友的手略略用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自己可以。”
桐君像被烫到了一般,赶紧把脸垂了下来,任由赵明州带那小狱卒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再抬头,桐君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从来没有见过明州那样疲惫的神情,仿佛刚刚那一笑,便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明明说过要做她的堤岸,在死之前绝不让任何人淹没她。
桐君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她食言了,她没有护住她。
如果早知道华公子在这姐弟俩心目中如此之重,她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该把华公子换出来啊……
赵明州不知道自己那一笑在好友桐君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面前的小狱卒身上。
那小狱卒刚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不迭,赵明州没有力气拦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赵将军,您……您杀了我为华公子抵命吧!”
赵明州缓缓坐在椅子上,轻声道:“凶手谢三宾已经伏诛,起来说话吧。”
小狱卒拼命摇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是谢三宾,真正杀了华公子的人是我……是我!”
“是我……射杀了华公子!”
相较于小狱卒的激动与崩溃,赵明州的周身却皆是悲痛过后,近乎麻木的沉默:“为什么?你与他有仇?”
小狱卒又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华公子与小人无冤无仇,相反小人倾慕华公子风骨卓绝,早有拜师之愿……”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赵明州一眼,见对方依旧坐在椅子上,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立时结果他的打算,方沉声道:“小人是泉州府的狱卒,奉命看管华公子,每日给华公子送饭。几日相处下来,华公子实乃当世贤者,小人感其忠义,便自愿与抗清义士联系,将华公子的消息传了出去。后来,陆宇火鼎公子派人找到我,让我带话给华公子,说是若无法救公子出狱,便让华公子反诬谢三宾,拉他一同下水。”
赵明州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浅淡的笑意,心中暗道:倒像是慕容云海的主意……
“那华公子怎么说?”赵明州问道。
小狱卒挺直了身子,朗朗道:“华公子说,谢三宾是反复小人,行同狗彘!我等所行反清复明之大事,岂能有这种人的份儿呢?若是要与这种人同狱,才是让我抱憾终身之事!”
赵明州的笑容僵了僵,化作一片难言的苦涩,她垂下头去。
“那你为什么……又要射杀他……”
“因为……”小狱卒带着哭腔道,“因为华公子知道,谢三宾一定会拿他来威胁你,所以他让我给赵将军带句话——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
赵明州痛苦地哆嗦了一下,搁在双膝上的双拳倏地握紧。
“还有一句话,是华公子留给小人的。”小狱卒也感同身受地闭上眼睛,“华公子说,若华某已成将军大义之路上的绊脚石……便死不足惜……”
始终沉默不语的赵明州突然张开嘴,大口地喘了两口气,仿佛肺部被重力挤压,再也没有了一丝空气。她就那样奋力呼吸着,似乎在与某个不存在的神灵争夺自己神识的控制权。良久,方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绕过跪着的小狱卒,打开了房门,清爽的夜风吹了进来,灌满了赵明州宽大的袍袖,吹散了赵明州长长的黑发。
“你走吧……”她轻声道。
小狱卒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她,月光给赵明州的背影镶了一道银边,当真发如流泉,衣如蝴蝶。
“赵将军你不杀我?”
“不……”赵明州的声音很潮湿,仿佛沁了整夜的露水,“谢谢你……”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也替他——谢谢你。”
第103章
误身得道(三)阿姊,你不准死,你若……
无边的雾气彻底包裹了她,如同一个莹亮而厚重的茧。赵明州坐起身,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眼前的雾气随着手指的滑动倏地分散开来,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
无论是头顶还是脚下尽皆是一片虚空,赵明州站起身,走在这诡异而寂静的穹境里。
隐约地,她似乎知道这里,她似乎来过这里。
赵明州的脑中尚是一片昏聩,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逐渐接近一片稍显明亮的区域。
距离那片区域愈近,赵明州眸中光彩便愈盛,到最后,她甚至奋力奔跑起来。
“华公子!”赵明州大喊。
“砰”地一声,她狠狠撞在了一片无形的幕墙之上。
这一撞把她彻底撞清醒了,她捂住红肿的额头,怔怔看向面前的情景。
在那无形的幕墙之后,满身疮痍的华夏倒在地上,周围有烈焰熊熊燃烧。
“华公子,醒醒!”赵明州捶着
幕墙大叫,目眦欲裂,而那洁白的身影始终趴伏着,一动不动。
“醒醒啊!”火舌如同受到引逗的响尾蛇,蜿蜒爬行着,引燃了华夏褴褛的衣衫,以一种缓慢而煎熬的速度向他的身体蔓延。
赵明州开始用身体疯狂地撞向那片看不见的幕墙。虽然幕墙是无形的,可加诸于赵明州身上的痛苦却是成百上千倍的扩大,每撞一下,便如万千利刃捅穿心肺,又巧妙地旋转刀柄,在体内一搅。
只撞了数下,赵明州便痛得发狂。然而她却丝毫没有停滞,疯了一样又一次撞了上去。
“赵明州,汝还不顿悟吗!”在明州痛至昏聩的瞬息,她又听到了那雌雄莫辨,让她恨之入骨的声音。
那是上天的声音。
赵明州被幕墙狠狠反弹到地上,她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愤怒地嘶吼,爬起来再一次向着幕墙冲去。
“汝更易史册,擅改国运,自当承受因果之报。妄以一介凡胎,撼动天地秩序,此等行径,何其狂悖无礼!吾已借数人之口,屡屡警示于你,若仍执迷不悟,必遭天罚,而追随尔等之徒,亦将逐一陨落,死无葬身之所!”
那曾经无悲无喜,雌雄莫辨的声音,似乎也被赵明州不断地忤逆言行惹恼了,巨大的声音在穹境中回荡,让赵明州的耳膜剧痛无比。
赵明州的回答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凶狠的撞击,就像曾经在拳台上的她一样,愈挫愈勇,愈打愈凶。
那声音缓了缓,逐渐柔和了下来,似乎是在好言相劝。
“凡人之躯,安能扭转乾坤?唯有吾,方能引领尔等,脱离此无尽之苦海。”
火舌终于窜上了华夏的后背,那洁白的身影逐渐被烈焰吞没。
“目睹华夏之因果,汝无惧乎?”
赵明州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此时的她,并不比幕墙另一侧的华夏好多少,一身青紫,双耳也沁出了丝缕鲜血。她疲惫已极地垂着头,半晌竟挤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嗤笑。
“你狗叫完了吗?”赵明州扶住幕墙,费力地喘着气,脸上的表情桀骜不驯,“先是般般,又是纪道长,再到现在的华公子,你不断地向我展现着你的力量与强大,你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只要你想,打个响指就能让我珍而重之的一切灰飞烟灭。”